我跟我写的主题相处久了,现在感到有些彷徨和犹豫,甚至有些疲劳。我有点怀疑把这些事记下来的意义何在,因为在现代社会做任何事好像都必须得有确定的作用,我不可能反抗这一点。不过在闲暇时间,我还是愿意继续把故事讲下去,直到去年我真正见到了艾丽,并且陪着她走完了最后的旅程。
现在,我非常想念她。
让我们回到艾丽的故事中去。
2006年的夏天,古士杰通过了GRE考试,10月份通过了托福,这些艾丽都知道。她问古士杰是不是确定要出国,古士杰说还不能肯定,留学申请才发出去。这所有的事都是为留学准备的,但古士杰轻描淡写,没有对事件过程表示出强烈的兴趣,看来他是为了照顾艾丽的情绪,所以艾丽也没有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缠不休。
有什么理由禁锢他的自由?有什么理由阻止他去寻求更好的发展呢?因为爱吗?如果爱让一个人失去自由、丢掉自我,最后痛苦不堪,这种爱还有意义和价值吗?艾丽想。
对,爱是为了付出而不是得到。如果他是一只有着亮丽色彩和漂亮歌喉的鸟儿,把他关在笼子里就是一种罪过,哪怕这笼子是金子做的。我要打开笼子,让他自己选择。是要留下,还是要急不可耐地飞走,让他自己决定吧!艾丽想。
圣诞节之前,古士杰毕业了。他邀请香港的大学同学到内地玩,总共有三个人,他每天都陪着他们。他们一起开车去了周边的城市观光,去了两天,第三天晚上,古士杰邀艾丽和同学一起去酒吧。
酒吧很安静,他们点了几瓶啤酒。一开始,他们大部分时间说粤语,艾丽觉得他们是在谈论科学有关的东西,因为为了表述一些科学问题,他们也用英语,这时候艾丽听得懂。后来,艾丽礼貌性地说了几句话,开始融入他们的谈话,他们则间或说起非常生硬的普通话,说得并不好,最后他们自己也被逗笑了。大部分时间,她听不懂他们高谈阔论,只是微笑地沉默着。
看得出来,他们非常喜欢和尊重古士杰,因为他们好像是在请教古士杰一些问题,而古士杰则一边充满信心地解说,一边有条不紊地打着手势,有时还认真地在桌子上比划着各种形状,这时候他们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时而点头表示理解和同意,时而激动地举杯灌下一大口啤酒。
后来喝得差不多了,几个男人才放弃了学术,回到生活中来,开始说起了笑话。他们笑得很厉害。
艾丽只喝饮料,在旁边看着。
“你知道他刚才说的是什么吗?”古士杰一边大笑着擂桌子,一边指着其中一个同学问艾丽。
艾丽笑着摇摇头。
他就用普通话给艾丽复述了一遍,说完之后他们又狂笑起来。
她觉得他跟朋友在一起是多么开心啊,他又是多么热爱展现自己。于是艾丽心中翻涌起一种近乎史诗般的热情,一种英雄主义的想法,那就是让他去追寻自己的理想,让他和她的爱情去接受伟大的考验。随便他去哪里吧,随便他干什么吧!跨越千山万水,历经世事沧桑,让热烈的、真挚的、忠贞不渝的爱情忍受磨炼的痛苦,承受撕心裂肺的重压吧!他会在横跨太平洋的飞机上想她,他会在辽阔的大海上想她,他会在纽约想她,他会在大学的绿树林里想她,他会在课堂上想她,他会在和朋友交谈时提到她,他会抑制不住相思而写上一封深情的信,他会数着日子盼望归期,他会在机场兴奋地把她抱起来……当两个人竭尽全力地守护爱情,把相思化作力量时,爱情就将变成永恒,成为永世不灭的神话。
她这样想着,看着古士杰,觉得他的面目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很遥远,也或者有那么一点点陌生,但又愈发让人觉得亲切了。
他们第一次一起过圣诞节。古士杰给艾丽的礼物是一台苹果笔记本电脑,艾丽为古士杰准备的礼物是一件风衣和一块手表。
古士杰戴上手表,把风衣罩在外套上。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抚摸了一下面料,再抬手看了看表,然后比划了一个用手枪射击的动作,而且做出凝重的表情。
艾丽赶紧掀开电脑,装模做样地敲击了几下键盘,一本正经地说:“注意,邦德先生,你的六点钟方向有两个人,全副武装的。”
“收到。我还有多少时间?”古士杰对着衣领说道,假装那里别着一个微型无线电装置。
“大约1分钟。导弹已经锁定了基地,你要尽快撤离!”
“我要干掉这些家伙,我不需要导弹帮忙!快解除导弹!”
“很遗憾,邦德先生,我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因为……”艾丽在想台词,她想到了,赶紧做出一脸委屈的表情,“因为我根本就不会用这台电脑。”
“噢!上帝啊,该死的,难道CIA就没有更好的后勤人员了吗!”
“你是在诅咒上帝还是在诅咒CIA啊?”
两个人为这傻乎乎的表演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经常开类似的玩笑。
等笑够了,古士杰搂住艾丽的腰,轻声地说:
“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可能不算什么好消息。”
“什么消息?说嘛,没事的。”
“昨天,我收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offer。”古士杰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注意艾丽的表情。
艾丽很镇定,没有惊讶,没有不满,也没有愤怒,根本不是他预料的任何一种表情。她早就为这迟早都会送到的消息做了心理准备。她只是把仰着的头低了下去。
但古士杰知道这对于艾丽来说绝对是个坏消息。
“嘿,”古士杰吻着艾丽的头发,喃喃地说,“小乖乖,你不说不代表你不在意,我知道。你要理解我,这是我的梦想,我要到世界顶尖大学里学更多的东西,我很喜欢我的专业,我要当科学家,我要做出一番成就。”
“要那么高的成就干什么呢?”
“好配得上你啊!”
“我以后会是一个科学家的夫人吗?”艾丽歪着脑袋,眨巴着眼睛,显得很有兴趣的样子。
“20年后,”古士杰一脸严肃地说,“我双手接过瑞典国王递过来的诺贝尔奖章——我获得的是诺贝尔物理学奖——然后我发表我的获奖感言,我会这样说,”他挺起胸膛,好像面对很多观众,“谢谢瑞典皇家科学院,谢谢卡尔十六世殿下,谢谢你们把这至高无上的荣誉给了我,我感到诚惶诚恐……”
“不,你应该说你们的眼光还不错,找对人了。”艾丽插嘴道。
“好吧,你们的眼光还不错,找对人了。我能取得现在的成就,离不开我的妻子的帮助,她现在就坐在台下——这时候聚光灯就会找到你,打在你身上——让我们有请Ellie·Gu女士!当当当当!”
“哈哈,这好像是奥斯卡,不像是诺贝尔呢。”艾莉笑着说。
古士杰再次把艾莉环抱起来,说:“明年1月份我就会去美国,还有20多天。”
艾丽没说话。古士杰也不想再把这个问题放在显眼的位置了,他一拍手掌,说道:“走,我们吃东西去吧!”
20几天后,也就是第二年的1月份,古士杰去了美国。恋人离别时的场景大家都见过,无非是难舍难分,依依惜别。
谁也不知道古士杰的内心是怎么想的,他也许很沉痛,也许很开心,因为据我本身的体验,如果我想要去某个地方,启程时我会因为期待而变得兴奋,反倒是突然被迫取消行程会感到巨大的失落。人们都会为计划顺利进行感到心情舒畅。但我不怀疑一个有责任感男人在离开爱人时一定是满怀忧伤的。
而艾丽呢,她的感觉很简单:关在笼子里的鸟儿离开了,因为她不忍心一直关着它,于是她的世界变得灰暗和单调,心里空荡荡的。
最初的一些日子,也许是几个星期,他们每天都打电话。电话两头的情 人一旦搭上线就舍不得挂断,但国际长途电话实在是太贵了,而郁结着的相思往往导致沉默,这就让打电话的方式显得越来越离谱,越来越不划算。于是他们用MSN聊天,用文字描述各自的生活、抒发苦苦压抑的强烈情感和做出种种忠贞不渝的承诺。
古士杰说他在美国过得很好,不管是语言、生活和学业,他都应付得来。他的室友是一个加拿大的白胖子,喜欢不停地吃黄油饼干,说话很少但人很好;他的导师很和善,是一位杰出的科学家,既在学校任教也参与NASA的科研计划,而且他是香港大学里几位老师的朋友,正是那几位老师给他现在的导师写了推荐信;他最远只到过纽瓦克,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度过,学校里的生活非常方便,他也同新结识的好友去过中央公园。
这样就好了吧?他用文字描述自己的生活,希望她也有亲身经历一样的感觉。但问题并不在这里。如果只是普通朋友,这是很有趣的消遣,听一听异国他乡的见闻,然后身心很快地回到自己的主体生活;而对于只能呆在原地翘首以盼的恋人来说,对方所在的远方已经成了思想的中心,既然无法触摸,就只能徒劳地消耗想象力。这也许有点难以理解,但艾丽的确慢慢变得忧郁起来。她一定哭过,但没有跟任何人讲起,我也只能猜测。她又去找晓芳来陪她,有时间就一起逛街,吃饭,没时间就晚上睡在一起聊天。
她重新租了一个房子,比以前的好多了,晓芳帮着她精心地布置了一番。
古士杰并没有一个月回来一次,而且直到六月份也没有回来一次。艾丽能够理解,跨国走动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与爱人分离的人的精神状态很可能跟失恋的人差不多,公司里的人都看出来了。逐渐地,所有人都知道了艾丽和古士杰的关系,以及他们现在正在经历的一切。在此之前,只有欧阳知道。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当然不是理解和同情艾丽这样一个小女人黯然销 魂的心境——也完全没有必要理解和同情,他们更多的是羡慕:啊!郎才女貌,多么美好的恋情啊!哪怕要分别两年又有什么关系呢?真正的爱情是不惧考验的,何况到时候能迎回来一个前途无量的海归青年才俊,暂时的曲折艰难也是值得的。但青娅和欧阳却同艾丽产生了共情,他们知道言语安慰是毫无用处的,只有想办法用一些小行动来逗她开心。
青娅拉着艾丽去逛街,这样艾丽的心情就好多了。女人最了解女人,没有什么事是逛街解决不了的。
艾丽试穿了几件春款衣服,最后认为其中一件薄外套还不错,于是再一次穿上,在镜子前左右观摩,女店员也在旁边热情地称赞。但问过价钱后,她吐了吐舌头,说了声谢谢准备要走。刚走到门口,青娅在后面一把拉住了她。
“别走啊!”
“干什么?”
“我帮你买。”
“我不要,太贵了。”艾丽以为青娅只是开个玩笑,并没有表示激烈的反对。
青娅麻利地从小包里掏出银行卡朝店员挥了挥,说:“把这件衣服包起来,刷我的卡。”
“嘿,怎么能这样!”艾丽伸手要夺青娅手中的卡,但被青娅躲开了。
店员赶紧走来接过银行卡,但并不急于到柜台去结账,她用深情的大眼睛看着艾丽说:“是的,这位小姐的身材非常好,穿着这件衣服就更好看了,显得很优雅,很得体,所以我觉得您买下来是肯定不会后悔的。”
“对啊,我也这么认为。”青娅附和道。
“是吗?”艾丽对店员言语中的真诚和夸赞有点怀疑。
“这件衣服适合很多的场合,不管走到哪里,它都能完全展现您的个性和气质。实际上最重要的还是您的身材,衣服倒是其次。在您之前有一位女士也试过这件衣服,不过不是很合适,不是码子不合适,是她穿上以后给人整体的感觉不合适,所以我建议她买了另外一件衣服。”店员的神情非常诚恳。
艾丽微微笑了一下,没别的表示。
“我这就给您结账,然后把衣服熨一下再打包。”
“好,谢谢!”青娅代艾丽爽快地答复。
从店里出来以后,艾丽捏着青娅的手臂恨恨地说:“谁让你这么着急的啊!我还想多看看几家,多比较比较呢!”
“比什么啊?不就是比价钱吗?费那劲干嘛,好看就买呗!”
“真的好看吗?”
“真的好看。我觉得她说得没错,衣服是其次,主要是你的身材好。”
“哈,我还想说呢,你不觉得她有点夸张了吗?人家都是说衣服怎么怎么好,她倒是把衣服放一边,使劲夸身材,其实我知道我的身材很一般。”
“你也不想想这是什么牌子,她们是训练有素的。避重就轻,是想给你真诚的感觉;赞美你可以让你心情愉悦,买单时就阔绰大度;再说了,款式不好的衣服,再怎么好的身材也只能穿出一捆梅干菜的模样,她这是变相地夸她的衣服呢!我是做营销的,我还能不懂这个吗?”
“既然你懂,你还上她的当。”
“怎么上当了呢?这个牌子很不错啊!”
“那也不值800块。”
“不是这样的,丽丽。我这么看:这个店员很专业,她的服务让人非常轻松舒适,对不对?你也感觉到了吧。她没有说过一句矫情的话,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你试过很多衣服吧,也没有使出一个白眼……”
“这是她的工作。”
“我以前也在商店卖过东西,我知道做这种工作很希望得到回报——精神上的和经济上的。当我热切地把一件好东西给你介绍一番后,我真希望你跟我想的是一样的:你喜欢的,你在意的,你重视的,你期望的……有时候我觉得你是不是把它买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真的打动了你的心。遗憾的是,也只有你把它买下来才能证明我是真的打动了你的心。”
艾丽觉得青娅是认真的,于是她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然后问:
“你卖过什么?”
“牛奶、饮料、化妆品、随身听、衣服,一开始是推销,后来在商场。然后我进了广告公司,最后到了这里(意思是现在的公司)。我觉得我挺幸运的,每次换工作都不是因为我不满意,而只是因为想换个环境。”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你非常开朗,非常阳光。”
“哈哈,不一定是你说的这样,我可能只是需要一种激 情,一种由环境和外在带来的激 情,变化就给了我激 情,所以我看起来……”
“很有激 情!”
“哈哈,可能是的。反之呢,我觉得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一件事情干的时间长了,就没激 情了。”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这里很好啊,很活泼,很轻松,又很自由。但我呆不长的,我想走的时候就会走。”
“啊?那又何必呢,总是在变化也很累啊。”
“我不知道,也许年纪再大点会累吧,反正我现在不累。”
“你有男朋友吗?”
“有啊,不过那是以前的事。是我提出的分手。”
“为什么?你不喜欢他?”
“不喜欢怎么会交朋友呢?也不是开始喜欢后来不喜欢,女人只要爱上了就不会变——爱情方面我倒不会追求变化。”
“你把我弄糊涂了。”
“其实很简单,他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而我喜欢……我刚才说过了噢。所以咯,我们就分手了,很和平,基本上没有痛苦,他也只是哼了一声。”
“他现在在哪里?”
“在家乡,单位上的干事,就是公务员吧,他家里给安排的。”
“噢……”艾丽长长地应了一声,好像是忧伤感慨,好像是受了启发,又好像是觉得这事情太离奇。
“以后怎么办呢?你还会找个男朋友的吧?”艾丽问。
“啊!不喜欢说以前的事,也不喜欢说以后的事。过去的事毫无意义,将来的事谁知道?”
欧阳是个非常好心的人,他费尽心机问到了艾丽的生日,在四月份组织整个办公室的人给她办了一个生日会。晚上9点多,艾丽从教室下课后来到办公室,她很奇怪为什么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在,各个都很悠闲但手中又有事做的模样,好像现在只是中午快下班的时候。“哟,”她抬手看看手表,“是我搞错了还是你们搞错了?”她又突然愣住了,“不会是灵异事件吧!”这时候只听“啪”的一声,整个房间的灯都灭了。
艾丽吓得惊叫一声,但随即又听到清脆的一声响,忽然有了些光亮,就在房间尽头靠窗的休息区,那里摆着三张沙发和一张玻璃圆桌。光亮越来越大,而且跳动着,显然是有人点燃了蜡烛。办公室里开始骚动,同事们都站了起来,他们都面对着她,脸上是隐隐约约的笑容。然后他们不怎么整齐地唱起了生日歌,青娅走过来挽住她的手臂要把她带到光亮发出的地方。
“怎么回事啊?”艾丽好像明白了,但她又不得不问一句。
原来那边的圆桌上有一个巨大的双层蛋糕,“有这么大!”后来艾丽展开双臂给晓芳比划那个蛋糕的大小,晓芳也用同样的姿势给我比划。
那是一个非常快活的夜晚。他们吃不完蛋糕,就拿着蛋糕往人的脸上糊,然后又去KTV唱歌,二十几个人喝下了5打啤酒,一直折腾到凌晨2点多。
生活的快乐就如同上面两个一分钟就能读完的小插曲一样短暂,对于艾丽来说,快乐是转瞬即逝的,就像打火石蹦出的一个个小火花。她很快地又会重回到忧伤之中。
艾丽和古士杰的故事不能总是这样细致的讲述。拐弯抹角的说法毫无意义,读者也许已经猜到了,他们总得分手,因为现实总是这样。没错,当晓芳说到他们分手时,我也没有觉得奇怪。
事情是这样的。
七月份,古士杰回来了,但他并没有提前告知艾丽,他只是在回来后的第二天早上打电话给她,问中午可以见一面吗?他的声音很平静。
艾丽又惊又喜,几乎要昏厥过去了,拿电话的手都在颤抖。她没有多注意一些细节,比如他好像没有像自己这样兴奋,比如他为什么不直接约在晚上?
中午还没等到下班,艾丽就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匆匆赶往两个路口之外电话里约定的一个咖啡馆——他们从来没有在咖啡馆约会过。她一眼就找到了他。她带着孩子般的灿烂笑容冲过去要拥抱,他带着几乎是礼节性的微笑,明显是很尴尬地回应了她的拥抱。也许是这种环境不适合太热情的举动吧。他们坐了下来。
“让我好好看看你,”她摸着他的脸,“呀,你还变胖一点了呢,看啊,胡子刮得多干净!这个发型真帅啊!”
然后她急急忙忙地问各种问题,什么时候回来的,飞了多久,累不累,昨天在家里都干了些啥……
等等。
“你昨天凌晨就到家了?为什么一天都不给我打电话?”她生气地说。
“我需要休息一下,然后还去看了舅妈,表弟想知道留学的事情。”他认真地解释。
“噢,看来我比不上你的舅妈和表弟重要,”她嘟着嘴抱怨,“但是你一下飞机就可以给我打电话啊,告诉我一声总是应该的吧。”
“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不管什么时候,我还会怪你打扰我睡觉吗?我只会精神百倍啊!”
她把手从桌子底下伸过去握住了他的手。他把手抬到桌面上,用另一只手把她的手轻轻地拿开。
她先是一脸惊诧,完全没有理解这一串动作的涵义,也许这些小动作是要提醒她注意什么吧,她转头四处望望,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屋里人不多,几个年轻人在说笑着。
“怎么了?”她转过头来,笑着问。
“呃,”他抿了一下嘴唇,然后皱了一下眉,但又马上舒展开,“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的声调和表情都很平静,好像他要说的意思是众人皆知的,丝毫没有令人惊奇的地方。
“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没说话,低着头,眼睛盯着他双手捧着的纸杯。
她扶住桌面,附身过去,向上盯着他的脸,急切地问道:“到底怎么了,你说啊?”
他继续沉默着,她也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最后他好像鼓起了勇气似的,抬起头来,说:“我要诚实地跟你说一件事,然后我希望你冷静地考虑一下。”
她收回身子,端坐着,心里有点发慌,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但她点点头。
“我在那边认识了一个女孩,我觉得她更适合我。”他看了她一眼,没继续往下说,只是低头玩弄着纸杯,好像觉得一口气没办法把事情说完整,在等着她发问,让她自己挑选她想知道的部分,然后作答。
两句话,很简单的几个字,像一块大石头一样沉沉地压在了她的心上。这种感觉,就好比在40多岁的年纪突然被经理告知说:“真是不好意思,我们找了个更年轻更有干劲的人来顶替你,所以你明天就可以不用来上班了。”两种情况哪个更严重,当然是无法比较的,年轻人会认为失去爱情更令人心痛,中年人则会认为丢掉工作简直就是要了命。
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两句话,意思非常明确,毫无关联的人听完就可以点点头表示完全明白,但关联重大的人——将要被顶替的恋人和上了年纪的职员——先是会有一种紧张到眩晕的感觉,然后就是内心彻底地崩溃,大脑一片空白,直到整个灵魂变得像一块大理石一样沉寂和冰冷,好像生命已经不复存在。被顶替的职员可能不会说什么,不会问为什么,也不会表达不满,甚至很可能会为了尊严而做出一副冷静优雅的样子,但要用一条简单的通知就随便炒掉一个恋人,那是不可能的。
“你在开玩笑对不对?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她知道这肯定不是玩笑,他的表情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但她必须得这么问一句,好像已经傻了。
“这是真的。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是我……”
她感觉呼吸和心跳都快停止了,感觉自己的脸僵硬了,感觉耳朵里听到了沉闷的嗡嗡声,感觉受到了侮辱……她说不出话来,只是盯着他看,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半晌,她才有气无力地说出几个字,那声音不是从胸中或喉咙里发出的,而只是口中微弱的气息: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这是一场审判。
背叛爱情虽然不是有罪的,但必须经受良心的煎熬——对于有良心的人来说是这样。
他看起来有点不耐烦,甚至有点愠怒,因为要坦白“罪恶”就会伤害自尊。但他不得不说。于是他轻描淡写,尽量简单且毫不带感情 色彩地讲了事情的经过。
他在打篮球友谊赛时伤着了腿——不算严重,可能是拉伤了韧带——住进了校医院。她知道这是4月份的事,因为他当时就告诉了艾丽,艾丽很心焦,但他说没事。没事就没事吧,这么远干着急也没用。但就是这次机会,让他和医学院在校本部医院实习的一个女护士好上了。
就是这么回事。到底是谁先招引了谁,他说不清楚,不过根据自然界的普遍规律,这也基本上是没有悬念的问题。他说她是加拿大人,开朗又活泼,是他的管床护士,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他们由此产生了感情。“你不知道,她的身世很悲惨,我不能伤害她,我知道这很不公平,但如果要选一个,我只能选择伤害你了,对不起!”
我不想说艾丽非常难过,虽然这是肯定和显然的。我更不想把一个女人受伤害、受摧残,脆弱到破碎时的模样表现出来,比如要抛弃自尊,万般乞求,一副伤心欲绝、可怜巴巴的样子。因为她是我的同学,我有义务保护她有风度的形象。
写到此处,我的心情难以平复。我想提醒各位女性,在某些男人——他们有着刽子手一般的铁石心肠——面前表露出任何的怯懦都是对自己和观众的侮辱;甚至有一些男人,他们从女人的软弱中获得快感。
古士杰不是这样的男人,他只是太多情,又很理想主义。他说过他很喜欢李寻 欢,所以他把生活看作是有柔情有侠义的江湖。他会牺牲自己,也会在自认为必要的时候无可奈何地牺牲掉别人——在这种时候他会认为自己也做出了牺牲。这肯定是他的一次过错,不管错在哪里,但后来他还是给艾丽和她的朋友提供了有情有义的帮助,我们后面才会讲到。他不是坏人,不是我所说的“某些男人”。
就这样结束了。
艾丽没有开创一条新路子来展示一个女人是如何在爱情中受到伤害的。被示爱、被追求、以为自己是得到王子垂青的公主、以为那些没有任何名义的誓言是真的,幻想着自己穿上婚纱的样子是多么美......然后有一天——必将有一天——收到分手的消息。总是这样。
就我看来,基本上,一般的,普遍的,但也可能有少许例外的,女人很难在爱情中获得真正的快乐和幸福,她们中的一部分之所以还能显出些快乐和幸福,实在是因为她们太容易满足,或者,在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