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人影晃动,王旁走到萧子吟身边。
他从妻子出嫁时的淡然,到今夜的踌躇难眠,未对任何人吐露过心声。不知怎的,今夜似乎有一种想倾诉的愿望,思量许久的心事终是要说出。
“二弟也没休息?”子吟问。
王旁看向紧闭的书房门:“嫂嫂,父亲和兄长不也没睡,这府里除了孩子怕是都不踏实,娘在屋里也坐了大半宿了。”
子吟叹气:“爹爹苦苦撑了大半生的信念,应是到了最难的时候,我一弱女子却帮不上什么,真令人着急。”
王旁苦笑:“嫂嫂这话,让我七尺男儿无地自容。爹爹不贪权势财富,一心富国强军巩固社稷根基,却不被世人所宽容。如今皇室也反咬一口,让圣上动摇。更有那势力小人见风使舵,抓住新政弊端求上位。二弟无能,没有大哥那样的魄力,难怪爹爹不与我议事。”
子吟听出他的醋意,不觉笑道:“没听说二弟谈论时政,还以为二弟对此不关心呢。”
“非是我不关心,是爹爹和大哥谈政论道博学深厚,我自卑,只有仰他们鼻息的份儿。如今他们呕心沥血为变法彻夜不眠,我不是不懂,也不是不,心疼。”
这字眼让子吟不觉动容,暗影里王旁的眼眸应是红了,她轻声道:“其实爹和夫君都把你放在心上,夫君是见你对朝政淡漠,才不愿把你扯进纷争,他是想让你按自己心意活的自在一些。”
王旁抽了下鼻子,收回自己难得的失态,说道:“今日我是求嫂嫂件事,我想离家一段时日,求嫂嫂在爹和大哥面前替我说句话,我怕他们不准。”
“定是不准,嫂嫂也不愿意,如今爹爹树敌颇多,你独自离家不安全,怎会同意?”
“正因此才想出去走走,新法实施议论纷纷,两种说辞不一。爹和大哥身在其中难免偏颇,下属和政敌或带偏见、或怀心机也难达公允。若以旁观者心态勘察,也许能帮父兄以正视听。二弟不才,也只能做这些了。”
子吟心动了,犹疑道:“二弟出去真能做到安全无恙?”
“放心,我可以化名。嫂嫂也知道我一向孤僻不爱多话,不会惹事的。就说我是因过往婚事烦心才想出门游历,实情不要告诉他们,免得担心。”
子吟道:“难道嫂嫂就该担心?万一有差池,嫂嫂怎当这责任。”
“那嫂嫂权当不知就是,二弟是怕父兄生气,我这么大人想走,谁也看不住。大哥如今身子骨不好,嫂嫂别怕大哥气病就行。”
王旁撂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子吟倒是气的咬牙跺脚,眼睁睁看着那个身材修长飘逸的小叔子扬长而去,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清晨,子吟迎着一身疲惫的夫君回了自己的寝室,小心问道:“爹怎样?”
“爹准备辞去相位。”
“那怎么可以,岂不前功尽弃?”
“如今朝中反对新法的矛头都对着父亲,整个皇室也施加压力,这些蠢货,拿天灾逼迫父亲让位。他们怎不想想,新法施行到今日一旦失控,不止父亲受辱,而是天下会乱,若外邦再趁机,大宋危矣。”
子吟道:“这些人亏得还是士大夫,连我这女子都明白天象是拿来用的,岂可信。受灾赈灾,欺民必究,这才是该做的。”
王雱靠坐在榻上,苦笑道:“他们不比媚儿傻,就是拿天象说事,如今哪是什么政见,已经成了党派之争,抓到机会就想把新政全都否定。子吟,我和爹担心的就是这,大宋不改没出路,改就要付出代价,从中摸索出条强国富民之路。可他们不理解允许爹爹去做,若倒退就是置--”说到这儿,被一阵喘咳打断。
子吟忙倒了杯水递到他唇边,边说道:“爹爹辞了相位,不就真要倒退了?”
王雱喝了几口水,说道:“爹辞相就是为成全变法,他会推荐韩绛和吕慧卿,新法得以延续,只能如此。”
子吟叹气,她把薄被扯过给他盖好:“你歇会儿,我去弄吃的。”
王雱拉住她:“我不饿,有点头晕,睡会儿就好。你去给爹弄吃的,他要写辞呈表,别熬坏了身子,娘那儿你也多陪陪。”
“你呢?从去秋那场伤寒就像丢了半条命,至今未痊愈,还是让馆医再瞧瞧。”
“不了,别弄的让爹知道,过一阵再说吧。”
王安石辞呈一上,神宗半推半就的允准,启用了吕慧卿和韩绛,刚刚为平息天怨民怨废除的新法,在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喜雨后,又被启用了。
在天意民怨的夹击中,王安石突然意识到这次的退出也许是他政治生涯的结束,他无法预料将来,丝丝春雨也难以泯灭他炽热的那颗心。
偏偏此时王旁提出离家,他顿时火起:“这都什么时候,你还不懂事,为父一走,家里就剩你大哥和你,变法如此艰难,你就不能留下帮你大哥?”
王雱忙道:“爹爹消气,二弟从小淡泊不谙朝事,又多年被婚事缠心,出去游历一阵也好,我相信二弟回来更会沉稳踏实,帮爹爹分忧。”
王旁知道这是嫂嫂做了努力,能说服大哥如此,实属不易。
安石只得叮嘱小儿子出门谨慎,不得招惹事端。
看二弟出门,王雱道:“爹不必挂心,我已安排几名护卫便衣暗地跟随,二弟又是化名不会让人注意,一旦危险,我便叫他回来。”
安石看着长子,这孩子聪慧早熟,他确实深爱此子,可如今---
他叹息,叮嘱道:“为父出京,倒脱了一时闲气,所有门下,唯你是我最信任。圣上已不是当年,你切记,不可触怒圣意,保住官位也就多一条变法的进言之路。”
“爹爹放心,孩儿会谨言慎行,力保新法施行。”
王安石被贬,携家带口去了江宁,王旁离家,偌大的府邸比以前更萧条。
萧子吟这个春夏过的着实不安,夫君身体大不如前,曾经的风骨竦秀、神采飞扬换做了一副清瘦单薄如二弟般的羸弱寡语。
她知道,夫君在勉力支撑着没有父亲的变法大业,极力斡旋改革派内部的分歧。他不像先前那样忙的朝气蓬勃,更多时候待在家里撰写经义文稿,累了就坐着发呆。让子吟欣慰的是夫君的身体经过服药调理已见好转,只是心结怕是回不到以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