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行健回忆到这儿,转头问我道:“宇廷啊,你是做记者的,应该见多识广,你说这一男一女到底什么来头,他们为什么跟一个穷画画的过不去呢?”
“葛均每个月问人家拿两万块钱,他真的不知道给他钱的人是干什么的?”我反问道。
杨行健道:“我也曾打破砂锅问到底,可葛均每次都是双手一摊,无可奉告了。我想他确实是不知道,他这人虽然贪财,但总体还算老实,所以他钱是拿了,心也不安了,才会把事情跟我说的。换一个没心没肺的,早就闷声发大财了。”
“葛均会不会在撒谎?”我不太肯定地说,“其实根本就没那两个人,都是他编出来的。”
“不会的,我想来想去,都觉得葛均的话不像是撒谎。他话中提到的那两个人应该确实存在,而且我房客好像还认识那对男女。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好像很不寻常啊。”
“你为什么这样看?”我问。
“我是根据后来发生的怪事瞎猜的。”
“后来发生的怪事?”我问道,“发生了什么?”
“太可怕了,老弟。我想我是到死都忘不掉了。”杨行健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窗户,又开始讲述后续发生的事情了……
我从葛均的画廊出来后,没有回家,我想我不管葛均有没有骗我,我好歹把他说的情况,告诉给我的房客。
于是,我再次来到那间出租屋前,不知为什么,房门竟虚掩着。我在门外叫了一声,听他答应后,就推门进去了。
我的房客正缩在床上。仿佛一截干瘪的萝卜插在黄土地里。他咳嗽得厉害。我听得出很不正常,连他的脸也因为咳嗽而通红。
“别误会,”我向他解释道,“我不是来讨房租的。”
他尴尬而又有气无力地勉强一笑,挣扎着想起床。我做了个手势让他别动,然后,我走过去坐在床边上。捏了捏他的手。
“热得很,”我吃惊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他苦笑着说。眼光温驯又有点惊慌。
“哪儿不舒服?”
“好像在胸口。”
“干嘛不去医院看看,”我问,“没钱?”
他无奈地摇着头,像是很疲惫。但忽然笑了:“有钱我会先付你房租的。”
说时,用他那乌黑的眼睛看着我。
那双眼睛有时候让我觉得像一个姑娘。怕生、腼腆,驯良,安静。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起初是奉老婆大人之命前来讨钱的。但当时我却鬼使神差般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五百块钱,递给他,让他拿好这些钱,找一家像样的医院,去看看那咳嗽和脸上的潮红,身体的发热是怎么引起的,虽然我也知道,若真去医院看病,五百块钱恐怕是杯水车薪。
他推却了几回,最终还是收下了。他没说多余的话,只是轻轻说了声“谢谢”。
之后,我们谁也没有说话。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我听到几个闷雷在屋顶上滚过,小屋像一片狂风中的树叶,在隆隆的雷声中震颤。
接着我就说起了去找葛均的事。他一开始是微笑地倾听我的讲话,但当我把葛均说的那件怪事复述完毕后,他的脸整个地变白了。
我无法忘记那夹杂着惊恐、愤怒与坚毅的眼神,也无法忘记他当时复杂的神情,那样子好像他看到了世界正在崩塌,又好像看到整个城市都在起火燃烧。
然而他终究没有说什么。所以,我除了在离去之前说了声“保重”之外,也就心安理得地走了。
但我始终觉得奇怪,一般来讲,葛均的画廊莫名来了这样一对男女,出高价来破坏葛均与他的合作关系,他就算再老实,也得问问那男女的来历吧,但他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仿佛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似的,所以我才会有这样一种感觉,那就是他们之间本来就认识。
时间到了第二天中午,我正吃着午饭,一阵斯文的敲门声响了。
我打开门,看到他笔直地站着,便让他进来坐了。
我打量着他,他那副样子让我大吃一惊。甚至可以说是吓坏了。我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人在一夜之间会改变成这样。首先让我看到的是他那睡眼惺忪,失魂落魄的神态。然后是深陷的眼窝,漆黑的眼圈和沉沉的眼袋,头发胡子又长又乱,脸上毫无血色,以及照样的一阵阵的咳嗽。我本能地走开了一些。
“我说你不会是一夜没睡吧?”我吃惊地问。
“是这样的。”他凄苦地笑笑。
“上过医院了吗?”
“我看没这个必要了。”他还是苦笑着说。
“你昨天晚上在干嘛?”我几乎有点生气了,“还有,我给你钱是要让你去看病,不是什么生活费。”
“我知道,杨先生,”他平静地说,“你是个好人。”
我呆住了,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而他也没另找话题说下去,于是我们有一刻就默默地干坐着。
他显然是一个很容易局促不安的人。一会儿没说话,他就哆嗦起来。他双手握成拳,拿着一卷什么东西,茫然地放在膝盖上。
“你手上拿着什么?”我问。
“哦,”脸上突然有了光彩,“我昨天一夜没睡,画了十幅画,这幅比较好,想拿来送给你。”
他不好意思地递上他的画,见我打开了画卷,就在一旁忧虑地盯着我看。
“是嫦娥奔月是嘛?”我颇有兴致地问。
“也许吧。您就留着它吧。”
“那当然,等你成了大画家,我就拿它当传家之宝了。”
我一半出于礼貌,一半出于真心地开怀大笑着。而他的眼睛却潮湿了。我忙问出了什么事。他也没说,擦了擦眼睛就站起身,说要告辞了。
我迷惑地目送他走远。直到那瘦小的身影融入了灰暗的天色之中。
我说天色是灰暗的,一点没错。下午开始,大块的乌云就在大风的吹送下聚集在低空中。天气愈加闷热。空气中充满了各种发霉、发馊、变质和腐烂的气味。让你巴不得大吐一场才爽快。
到了傍晚时分,就有几道闪电在云层中闪动。而那天落日的景象也奇特异常,中天是黑压压的一片云,西方却是一片血色。红与黑像两支大军在空中交锋,使你的心莫名的狂燥、不安起来。
吃过晚饭,我闲着没事,正玩着手机,一个房客打来电话,说他觉得4号房“不太对劲”。4号房就是那画画的小方所租住的房子。
我问怎么不对劲。他说有一股暗红色的液体从4号房的门缝底下淌出来。他不敢确定,这到底只是一般的红色液体还是血。是血的话,他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现在,附近房客们都很为这事担心,建议我用钥匙开开门,弄明白究竟。
我挂下电话,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直感到浑身发怵。我没敢惊动家人,我想在事情没水落石出之前,还是不要让他们瞎操心了。
我尽可能快地赶到了出租房所在地。果然看到紫红色的液体顺着门缝流淌出来。我不禁感到一阵恐怖和厌恶。
房客们围了上来。我从那玩意儿粘粘乎乎的性质上,基本断定了那是血,于是,我不住地敲打起他的房门来。
没有回声,其他房客一下骚动起来,议论纷纷。一种恐惧顿时攫住了我们的心头。我感到连呼吸都不自然了,因为胸口仿佛受到了那种恐惧感的压抑。
我终于决定要用钥匙强行开门了。当门被我推开了一个缝隙,发出“吱吱”的响声时,几个女人不禁失声尖叫起来。她们再也没敢尾随进来,在过道里互相挤成一团瑟缩着。
我刚从光明地带进入暗室,什么都看不清楚,加上他又把窗帘拉死了,所以当时的感觉就是两眼一抹黑。
我又试着轻轻地喊了几声。
没有人,或者说没有人应答。
“啊!”我惊叫了一声,通过门外传来的灯光,我发现在迷乱之中,我的鞋子踩在了血流里。
我感到自己浑身发软,胡乱地摸索着墙壁上的电灯开关,灯亮了。
我近乎本能地先看了看我的眼前,几个带血的脚印,一片被我踩得七凌八落的血迹。
我顺着血迹,抬头看向它的来路。就这样,一只血淋淋的手,映入了我的眼帘,它从床上垂下来,悬在半空中。
我跟几个房客全部吓出了声。门外,女人们仿佛也感觉到了我们在惊叫中传达出的恐惧,也厉声尖叫起来。
我大着胆子向前走近,我口干舌燥,全身冰凉。当我终于看到那全部的惨状,那恐怖的躯体时,我吓得差点把手机甩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