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蛋糕我帮您拿着吧!”少年跟随凌寒露出了电梯,“您换鞋,按密码。”
“孩子,你倒是给我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凌寒露俯身取拖鞋。
网购的组合装简易鞋柜到货后,她将一年四季各种功用的鞋都陈列到了门外。向来秉着“够穿就行”的原则,她的所有家当屈指可数。唯独拖鞋,同款不同色购置了三双,用以接待偶尔上门的女客。
凌寒露换好,按了密码打开门,招呼客人进屋。
“我,鞋……”少年指指鞋柜。
“唉哟,忘了你的!”她瞥一眼身后地砖上男款板鞋的尺寸,不由得面露窘色。“不好意思,备用拖鞋也是女款,我瞧着你穿不下。只能……”
“不要紧。”少年的白棉袜踏上原木色地板。
“你在客厅先坐坐。电视遥控器什么的,你自己找,想看就看。好吗?”凌寒露招呼完,闪进厨房。
少年应了一声,又恢复插兜的姿势。在L型的区域里闲逛起来。
室内陈设极简。尤其墙面装饰,严格说并无装饰。大片大片的白墙,没有引发住户一丁点儿替它描眉画眼的冲动。就任它素着脸,泛着惨淡的光。
他所见过的寻常人家,且不论品位如何,画作或是相片总要占据一席之地的。但这里很决绝,没有。
无可观赏。少年向沙发挪移。靠近阳台那只扶手上,他又一次见到了那块披肩。
棉麻质地,蓝色腰果花纹。垂坠着,一角已经落到地面。少年上前轻轻捞起。
素净的布料,上一回见,是在北林河边。
当时它缠在一个女人的脖颈上。河边风大,御寒用。
女人此时正在厨房里劳作。
那天是周日,清明节。少年放弃了懒觉。
出门前抽出蓝色软面记事本,将其中某一页注视良久。
他所赶往的那条河,有不下五个具备景点意义的河岸。他准确抵达了记事本里描述的那个。
岸边立着两座碑。据记载,一对民国著名文坛伉俪,双双英年早逝,长眠于此。家人遵从遗愿,择了这处水声潺潺的埋骨之地。流水绵延不尽,如闻读书声朗朗不绝。
少年藏身于杨槐之间。远观,静待女人献花、鞠躬,完成祭拜。少年则负手而立,臂间花束被手汗浸润,在风里无所适从,瑟瑟发抖。
那晚,少年再度翻开蓝面记事本。彩笔夹在手里,却什么也没写……
它原本值得记录一番。用以标记他迈出勇敢“智慧”的一步。
因为天知地知,六一橱窗前的奇遇并非他与女人首次碰面。清明的河边才是。
2
午餐后离开凌寒露公寓。顾盼专找静僻无人之处行走。悠长热烈的初夏气息,由青草香引领,将少年步伐里的沉重擦洗了大半。
顾盼很喜欢凌寒露做的印尼炒饭。小碗盛满饭,扣在白瓷盘上。半球体顶部特地插了两根香菜叶,盘边用甜辣酱画了张笑脸。
他尊重凌寒露的“巧思”,食物一扫而空,盘子光可鉴人。凌寒露看着他笑。但他总觉得,她对面任何一个人如若表现出对厨师的赏识,她都会笑。这个女人想必很久没有在家与人共餐了。
慢行。二十分钟完成东西跨越。
顾盼来到自家楼下。距离午后两点还有半分钟,他索性停住,等着。等妈妈李丹霞每个周六必定执行的电话查访。
李丹霞头一句还是,房子住着空不空?花钱租了房,自己都没亲眼见过,要不然妈妈来住两天?
顾盼每周都要拒绝一次。当时租房与郁妍各居一室是瞒着家人的。在他心里,世上任何事都可以变,唯独那间大卧室属于妍妍姐,这事儿不能变。而要做到这个,前提就是不败露。
妍妍姐说:盼盼是她永远的乖孩子。
他得守着。“妈妈,别来。”
“行。要说呢,我还真没空来。最近打牌手气好得很……儿子啊,你在学校得注意啊,不许和比你年纪大的女生来往,妈妈的话记清楚了没有?我从小跟你讲到大……别不信!”
“……”
李丹霞带有警告性质的“家规”,确实建立在她一套自成体系的逻辑之上。
从顾盼八岁开始,她就认定,儿子倘若与年纪大的女性过从甚密,必定给她甚至全家招致霉运。至于对全家的危害,她暂时无从证明。而对于她,心里的疙瘩乃至惊恐,却是由来已久的。
李丹霞始终记得郁妍那个十岁姑娘似懂非懂的眼神。
尽管那日与邻家男人私会被撞见时,她头发散乱,可衣着却并未不整。但小姑娘那两只寒凛凛透彻的眸子,就如同把她剥了个精光。
偷情被打扰。她这朵红杏探出墙外还没把风景领略够,心里自是又羞又愤又恼。以至于败兴而归之后,失眠的毛病更加严重。
几年后郁妍去了外地求学,李丹霞发现自己开始转运。买了两回彩票,一次大奖一次小奖。她固执地相信,女孩儿把霉运裹走了。
可是顾盼后来考去了郁妍同一座城市。这是令当时沉迷牌桌的李丹霞无比后悔的事。她懊恼自己没能给儿子的志愿把关。
她左思右想,想出来一个亡羊补牢的辙。
“不许交往岁数大的女孩儿,哪怕就只大两岁。要是被我发现你背着我干啥,我不会放过她!你乖一点儿,妈妈给你多打生活费!”李丹霞试图把这句话刻进儿子脑袋里。连恐吓带诱骗。
顾盼曾经与郁妍闲聊时谈起此事。妍妍姐道,阿姨真爱说笑!
没有任何悬念,李丹霞今天又提这条“家规”了。而半小时前,顾盼刚从一个真正意义上年长女士的家中饱餐而归。凡事生拉硬扯,总难免产生相关联系。这种联系让他心头一紧。
“喂喂?”李丹霞见对方没了回应,便以为警示的意图没有传达到位,又原文复述了一遍。
“妍妍姐外婆最近还好吧?”顾盼终于给了点动静。
他听李丹霞言语间满是一种普遍撒网式的敌意,觉得无奈且无聊,便想法子挣脱。虽说生扯了个话题,但那位慈眉善目的老人,确实也是他心中所念。
“不好哦!眼睛动了手术,哭坏的……唉,老太太也着实可怜,早些年嘛,家里出那种事。现在就剩她和老伴儿了。老头腰都直不起来,还得伺候她。儿子啊,我说什么来着,有的孩子从小就不吉利,谁跟她扯上关系谁倒霉!丧门星!丧……”李丹霞言及此猛然顿住,像是舌头被灼了似的。谩骂诅咒在烈焰高温里熔断,以一团灰烬的姿态落幕。
3
顾盼进屋。路过郁妍的大房间门口。他推开门,窗帘缝隙漏进来的光,只够他看见书架上依旧蒙尘的精装本,还有墙上美艳黑寡妇的像。
回到自己卧室。顾盼取出蓝色软面本。他从头翻看。跨越十年的涂涂画画。
第一页。孩子的字迹,工整写着:一害怕就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害怕,有没有小天使会救我?
时间太过久远,顾盼能记起与这句呐喊或是愿望有关的是一堆白色小纸袋。当年李丹霞失眠症时好时坏。她找朋友从医院开了些精神类的药片。怕被查,只能少量多次地取。每四粒或者两粒装一个小纸袋。李丹霞有时会忘了吃,久而久之便囤了半抽屉。
这半个抽屉,替九岁的顾盼赢了一张红底金边的贴纸。真棒!就贴在蓝本子首页的正下方。
后面随年月更迭,出现了比“真棒”更好看更时尚的夸奖。直到贴纸被认为过于幼稚而淘汰。
顾盼翻看到了最近一次用彩笔划过记号的页面。那是六一节橱窗外行侠仗义归来。他当时选了支橘色,打了个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