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昨夜之灯(下)
“待会直接去我爸妈家接他们。”陈雅兰说。
“好。”
钟奕铭端着饭碗点头应道。
“我上楼躺一会儿。”陈雅兰说。
“好。”钟奕铭应道。
陈雅兰走上二楼,在休憩室的皮沙发躺下。
“蹬蹬……”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钟奕铭从隔壁更衣间里搬出一个折叠床,摆在沙发旁伸展开,他打开一旁的壁柜,取出一条卷起的厚实棉垫铺在床上,反身又从柜子里抱出一个折叠整齐的被褥。
“小日子过得不错呀!”
陈雅兰调侃道。
“缺一个老婆,现在来齐了。”
钟奕铭微笑着附和道。
将被褥铺叠好,从沙发旁拉出一个小太阳暖炉,他插上电源插头后说:
“二楼的空调不制热,售后定好的上门时间因疫情一改再改,这小暖炉的功率不大,但摆在旁边挺暖和的。”
“不能买个好点的?现在还没到最冷的时候。”陈雅兰说。
“能用就行。”钟奕铭说。
“你呀!能不能凡事深思熟虑一点?”
陈雅兰轻声埋怨道。
“我也不常上搂,再说下周修理工就来了。”钟奕铭说。
陈雅兰靠着软枕半坐起,侧转身指着自己的肚子说:
“今天有个小姑娘说这是个女孩。”
她的口吻软下来。
“之前张凤不是替你查了说是男孩吗?”
钟奕铭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说道。
“那个也不是百分之百,我倒希望是个女孩,乐然想要个妹妹。”陈雅兰说。
“她那一屋子的娃娃可以有人一起玩了。”钟奕铭笑笑道。
“如果是女孩,你说起个什么名字?”陈雅兰问。
“怡馨。”
钟奕铭脱口道。
脑中蹦出花惠芬曾说过的话:
“孩子的名字我都起好了,只可惜老天不给我这个机会。”
奕铭还心系着馨馨,他这个结何时才能解开?陈雅兰心中念道。
钟奕铭觉察到自己的失言,他立马补充道:
“一男一女正好凑个好字。”
“顺其自然了。”
陈雅兰浅笑道,她推了推丈夫说:
“下去吧!饭菜要凉了。”
“吃过饭我去健身房洗个澡。”钟奕铭说。
“早点回家洗嘛!”陈雅兰说。
“现在走吗?”钟奕铭问。
陈雅兰摇摇头。
“湿哒哒黏在身上不舒服。”钟奕铭说。
“那你去吧!”
陈雅兰说着一阵倦意袭来,她轻合上双眼。
不消一会儿便沉入了梦乡——
她踏入一片飘散着雾气的树林,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陈雅兰睡醒走下楼,她把着扶手轻唤道:
“奕铭!”
视野里却不见丈夫的身影,低头看了眼底楼墙面上的钟,下午三点半。
自己大概睡了一个半小时。
奕铭洗个澡怎么去了这么久?
向透明的玻璃大门外张望,丈夫黑色的轿车停在道旁左侧划定的车道内。
“你在哪里?”
电话一接通,不等对方反应,陈雅兰略显不耐地问道。
“附近随便逛逛。”钟奕铭说。
“你给我发定位——”
看着环形锁圈住了门外的柱状把手,陈雅兰带着愠气说:
“怎么把门反锁了?”
“我马上回来。”钟奕铭说。
“你——”给拍张周围的照片。
陈雅兰话到嘴边又咽下,她思忖片刻后言道:
“你不用急着回来。”
“哦。”
钟奕铭口气中带着些许的诧异。
“你待会去超市给我带瓶酸奶。”陈雅兰说。
“好。”
钟奕铭应道。
两人同步挂断了电话。
陈雅兰从衣架上取下挎包,掰开皮扣,拉开暗袋的拉链摸到里面……
新郎没来的间隙,张凤将她拉到婚房的隔间,从台前桌的抽屉里拿出二个类似普通U盘大小的黑色小方块。
“app我替你注册了,密码稍后发你。”张凤说。
“这样好吗?”
陈雅兰犹豫地问。
“你自己感觉。”张凤说。
“你给尹骏放这个吗?”陈雅兰问。
“我对他放心的很。”
张凤说着一抹笑意露在眉间。
“我还是要说你们认识的时间太短。”陈雅兰说。
“若错过他,我这辈子可能结不了婚了。”张凤说。
“那么死心塌地吗?”陈雅兰问。
“啊,尹骏或许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张凤说。
“他那时喜欢的人是谁?我们班的吗?”陈雅兰问。
张凤笑笑不语。
“你说这么个小东西管用吗?”
陈雅兰将话题引到“正题”上。
“店家称蚊子也能听的一清二楚,评价都还不错。”张凤道。
陈雅兰掏出一个黑色小方块塞入沙发夹层中,关上小太阳,走下楼。
“铭兰画室”四个金色大体的艺术字耀眼地悬于前台正上方。
画室的名字是丈夫起的,题字是其设计并亲自书写。
“雅兰,谢谢你。”
钟奕铭由衷地说着手臂轻缓地勾住妻子的右肩。
陈雅兰顺势倚靠在丈夫的身侧,她柔声地应道:
“这将是我们事业的起点。”
想起这五年里自己为此付出的点点滴滴,她不禁有些动容。
婚后的日子看似风平浪静,却是暗潮涌动。
女儿不失时机的出生打乱了其求学计划,丈夫因工作压力大而患上抑郁症,用药间断过程中失眠加之整夜的噩梦,直到一年后病情才有所缓解。
一切慢慢转好的时候偏又遇上这波新冠疫情,为了维持收支平衡,只能进行网上教学,但效果并不理想,随着助教和主课讲师一一辞职,学生也流失严重,不找他们退款已是万幸,但续约的微乎及微,房租一分未降,收入却是杯水车薪。
简直是如履薄冰!
房租签到今年年底,若是坚持不下去,就只得关门了!
鼻间一酸,陈雅兰抽了抽鼻子。
想丈夫开直播吸引社会的一些流量,但奕铭骨子里的清高她极为清楚,让指导考研的老师教授社会业余爱好者?她说不出口。
大不了以后重新开始!之前的积蓄足够他们沉淀一段时间。
在前台坐下,透过玻璃门,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她深重地呼出一口长气,环顾一周,这间200平装修简易的画室是自己的心血。
最初租用的是红旗小学旁三十平的一间房子,由于是学区房所以租金并不便宜,申请培训机构许可证的门槛不低,她只得注册了一个人工作室,平日里和附近宝妈套近乎,介绍了一些小朋友,原本她想教的是小学生,来的却是些四五岁还未上幼儿园的孩子。后来她才了解到一旦上学后家长的重心便放在了文化课上,给孩子增加的校外课不包括艺术,陈雅兰每月去除租金和画画材料的成本仅略有盈余。
若不是奕铭的抑郁症,她会坚持下去,但是丈夫的病情来势汹汹,外表看不出问题,但其说出的话无不透着憋闷和了无生趣。
“雅兰,我是个没用的人。”
“雅兰,我是个废物。”
“雅兰,我是你的拖累。”
“你不是!”
陈雅兰放下儿童画室,将女儿全权交给父母,她一心扑在丈夫身上,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钟奕铭在家人共同的努力下重新振作了起来,后来便有了这间“铭兰画室”,它是陈雅兰的果实,也是夫妇二人美好生活的开端。
叫她如何割舍得下?但现实摆在面前,却不得不低头!
——他不配拥有幸福!
小花的留言字字诛心。
她可以关闭画室,她可以吃老本,但她不能失去钟奕铭!
陈雅兰后悔将聊天记录都删除了,若是将那些狠毒的话拿给丈夫看,奕铭是否会明白对方的用心险恶?
三十万一次转入账户,而后零星的一千、两千,最近一次是三万。
这女人究竟想干嘛?
报复?
馨馨是丈夫甩不掉的噩梦!这还不够折磨人的吗?
五十万拿着烫手不成!快刀斩乱麻不好吗?
何必牵缠不清?
一双双朝奕铭投去爱慕眼神的女学生,心里没有嫉妒,反而升起一股自豪感,偏偏自己对小花看走了眼,又错想了对方的意图,一步错,步步错!
她彷徨,她不知所措,在张凤不断谆谆善诱的开导下逐渐放松了心态。
推门进入走道尽头的一间画室,关上门,瞬间一片静默,这里离街道较远,听不到室外的嘈杂,钟奕铭时常在这里作画,掀开白色的画布,人物轮廓隐隐透着那女人的影子。
绝不能让她破坏了平静的湖面!
扫了四周一圈,目光落在脚边可升降的圆形木椅上,她将手中另一个黑色小方块吸附在木椅下面衔接中间铁质转轴的圆盘铁片底部。
“在门口装一个探头吧!”
丈夫回来的时候,陈雅兰试探着说。
“干嘛?”
钟奕铭垂下眼睑问。
“防贼。”陈雅兰说。
“有什么可偷的?”
钟奕铭蹙了蹙眉道。
“怕有人偷了你。”
陈雅兰调侃说。
钟奕铭避开妻子的目光,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你怎不说身正不怕影子歪?”
陈雅兰嘟着嘴问。
“你想装就装吧!”钟奕铭接口道。
“和你说笑呢!画室都快开不下去了。”
陈雅兰故作轻松地说。
“敬宇的画廊卖出我两幅作品……”
钟奕铭话到一半被妻子打断。
“放弃你那不切实际的梦想吧!”
陈雅兰负气地说道。
“有个买家看上了我的人物画像。”钟奕铭解释道。
“买家有几个是懂艺术的?他给了多少?”陈雅兰问。
“你怎么只关心钱?”
钟奕铭的语气透出几许失意。
陈雅兰抬头望向丈夫。
羽绒服敞开着露出亚麻黄圆领羊绒衫,脖颈垂挂下一长一短紫红色的针织围巾。
“你自己买的?”
“嗯。”
钟奕铭点点头。
“这个颜色蛮合适你的。”
陈雅兰说着走上前摸了摸围巾的下摆。
钟奕铭抽回妻子手中的末端,将围巾甩到背后。
“走吧!时间不早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到底,围脖圈在衣服外面。
“酸奶呢?”陈雅兰问。
“对不起,我忘了。”
钟奕铭略带歉意地说道。
“在哪里消磨的时间?”陈雅兰问。
“十字路口的新华书店。”钟奕铭说。
“看了些什么书?”陈雅兰问。
“随便翻了翻。”
钟奕铭说着关了室内的空调。
陈雅兰先一步出了大门,她径直走到黑色的轿车旁。
钟奕铭拉下卷帘门,蹲下身锁上环形锁,紫红色的毛围巾垂落到地上,他低头从脖颈取下卷起攥在手心里。按动车锁,替妻子打开副驾驶的门。
陈雅兰望着丈夫手中的围巾问道:
“什么时候买的?”
“不记得了。”
钟奕铭一边说着一边坐上驾驶座关上车门。
“怎没见你戴过?”陈雅兰问。
“呃……你可能没留意吧!”
钟奕铭说着将围巾塞入前座的收纳箱里。
“是吗?”
陈雅兰狐疑地问道。
……
婚宴主席台上司仪为了调节气氛同嘉宾做着游戏,期间欢闹嬉笑声不断。
钟奕铭仿佛游离在外,低头翻看着手机。
“和谁聊天呢?”
陈雅兰凑上前扫了眼对方的屏幕问。
“没有。”
钟奕铭说着按动按键,手机显出了黑屏。
“妈妈,我要上厕所。”
乐然推搡着陈雅兰说。
“外婆陪你过去。”
陈母站起拉住钟乐然离席。
新人迎面向他们这座走来。
“伯父,吃的还好吗?”
尹骏客道地问。
陈父寒暄说着应景的祝福语。
“乐然呢?”张凤问。
“上厕所去了。”陈雅兰答道。
“我以为还在为没做成花童不乐意呢!”张凤言道。
“她早忘了,还是尹骏妹妹家的孩子大方得体。”
陈雅兰一边说一边望向站于台前拿着话筒唱歌的小姑娘。
“他是独生子,哪来什么妹妹?”
张凤说着话瞥了瞥一旁的新郎。
“是我表妹家的孩子。”尹骏解释说。
“看着也大不了乐然几岁。”
陈雅兰带着羡慕的话语道。
“你是不晓得父母在她身上投了多少!”
尹骏爽朗地笑道。
“也是她底子好。”陈雅兰说。
“你真金白银的花出去,乐然还不一样吗?”张凤言道。
“你们夫唱妇随呢!”陈雅兰说。
尹骏微红着脸,带着三分醉意与陈父碰杯。
新人躬身给陈父点上烟,尹骏举起桌上的白酒替自己续上,他走到钟奕铭身旁。
“他一会儿要开车。”
张凤在一旁提醒道。
“你意思一下,我先干为敬。”
尹骏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伴郎呢?”
陈雅兰悄声问张凤。
“伴郎找假酒去了。”
一身亮色红旗袍的张凤抿着嘴笑道。
“你也不劝着?”陈雅兰说。
“悠着点。”
张凤拉了拉尹骏的衣袖道。
“放心,醉不了,我同学和老师那桌还没去敬呢!”
尹骏带着笑意道。
“郑君君呢?”陈雅兰问。
“刚才说了她几句跑开了。”张凤说。
“郑君君不是小鸡肚肠的人,你说她什么了?”陈雅兰问。
“随便她。”
张凤撅了撅嘴道。
伴郎从后面拎着一瓶一升装的雪碧跑上来,他低声问道:
“又喝了?”
张凤点点头。
“你怎么不等我?”
伴郎轻声埋怨道。
“自己的喜酒总要喝上几口的。”
尹骏拍了拍对方的肩背道。
一抹晦涩在眼中一晃而过。
“领导,你怎么不去把君君叫回来?”张凤说。
“还不是你惹了她?”伴郎调侃道。
望着新人和伴郎三人的背影,陈雅兰推了推丈夫问道:
“你觉得他俩般配吗?”
“挺好的。”
钟奕铭略显敷衍地答道。
“等乐然和妈妈回来,我们提早走吧!”陈雅兰说。
“好。”
钟奕铭简短地应道。
陈父陈母陪着乐然坐在车后座,陈雅兰坐在副驾驶。
车厢里开着暖气,后座三人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传出悠扬有节奏的呼噜声。
窗外星星点点亮起,远处排排楼房透出一格格的光点,每一盏灯下一个家庭的缩影,其中有人正享受着快乐的时光,有人却正经历着痛苦地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