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受害者,唯有血债血偿,才能平息这刨心剜肝的痛楚和饱受屈辱的愤恨。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只有我冒死揭发真相,引发臣民众怒,才有一线希望逼王对萨尔格动手。”塔塔闭上双眼,奋力切断过去令人痛苦的回忆,胸口剧烈起伏,“殿下,答应我,在我死后,请拿出证据,将真相大白天下!我一个人,实在没有足够的把握,妹妹,我需要你。”
李沁喜俯身一把抓住塔塔,摇头焦急地道:“你不要寻死,我有办法,我能说服赫连!你听我说,他与萨尔格之间早就──”
她话还没说完,塔塔已没了耐心:“够了,你要是不肯答应,我就又带他回去,亲手杀了他,免他一个人孤苦地活下去!”
塔塔斜抬起眼来,瞳孔颤动,语声如吞血泪:“我必须死——只有由我来揭发萨尔格的罪行,只有让世人亲眼看见,是他害死苏伊,又逼死我这个寡妇,才足够激起民愤!如果你还不答应我……我就带赫苏图一起死,为他父亲报仇!”
此言一出,李沁喜大惊,直跌坐在地,塔塔则径直逼近,紧盯着她的眼睛,“殿下,我别、无、他、法。”
塔塔十指紧紧抓住李沁喜肩膀,似威逼更似恳求,压得李沁喜只能仰靠在身后的架子上。望着塔塔因绝望而干涸的眼睛,李沁喜的心泛起大片揪痛——若不是萨尔格,这双眼睛本可以永远如秋天的红栗那样鲜亮。
忆起相遇之时,她们一家三口携手走在雪地中的背影,那曾是何等的幸福!
幸福——这世上最珍贵罕有之物,值得人为它付出所有。
萨尔格摧毁了塔塔的幸福,自然会引来最透彻也最致命的报复。而对塔塔,唯有复仇,才是生命中仅剩的一点希望。
残躯衰弱,唯愿求一场玉石俱焚的惨烈壮丽。
这瞬间,李沁喜难以控制地落下眼泪。为这份壮烈所动,她终于理解了塔塔,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片刻后,她终于能够面对塔塔的离去,点头应承下挚友最后的嘱托。
塔塔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她飞快地擦干眼泪,伸手招向门口:“赫苏图,快过来,快!”
她脸上泛起过度激动的血红,拉起赫苏图的手交待:“赫苏图,从今以后,殿下就是你的母亲,你要敬她,爱她,如同对我那样。”
“殿下,谢谢你……”她笑中带泪地道谢,“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一切,全都拜托了!”
如蝴蝶展翅,塔塔·察厄音将双臂张开交叠于胸前,右腿后岔半步,对李沁喜缓而深地屈膝拜礼。她灿烂地笑着起身,伸手把耷拉在肩上的破旧罩袍重新穿戴好。李沁喜看见她眼神终于恢复些许神采。
她伸手轻抚赫苏图的眉眼,最后对着他笑了一次,然后向着门外的光亮,迈步离去。
“姐姐,”这是真正的诀别,李沁喜追在她身后呼唤,“姐姐!”
塔塔没有回眸。
李沁喜拉着赫苏图一路回到王后殿,此时已入夜,葵姑传了膳来,摆在内殿边上的一间侧殿里。过去,塔塔母子留宿王宫时就常住在这里,此处后来更被李沁喜赐名为苍叶间。
李沁喜与赫苏图同坐,桌上摆的都是赫苏图平时爱吃的,怕他伤心没胃口,葵姑特地选了几味清淡好克化的呈上来。
李沁喜为他呈了碗汤,“尝尝吧。”
赫苏图不说话,默默盯着李沁喜看了一会儿,迟迟才开口:“我以后该怎么称呼您?”
李沁喜把碗碟放下,强打精神道:“赫苏图,我仍是姑姑呀。”
“可是我阿妈……”
李沁喜打断他:“我答应了她,会一直照顾你,学着像她那样照顾你。但是赫苏图,你长大了,姑姑不想替你做决定。如果你想叫我为母亲,那你就这样叫,如果你不想,就叫我姑姑。不管称呼如何,姑姑永远都会待你好。”
“我,”赫苏图悄声低下了头,“我不想。”他又抬起眼,“姑姑对不起,我有母亲,我不想忘记她。”
李沁喜轻轻点头,“你是个好孩子。她会为你骄傲的。”
这句话或许刺痛了赫苏图的心,他的眼底涌出一层薄薄的泪水,“姑姑,你说,我阿妈还活着吗?”
“我也不知道,”李沁喜回答,“但是别怕,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若能为心中所愿而死,未尝不是一种圆满。赫苏图,不要怪你阿妈,她不只是你的母亲,她也有她的悲欢喜怒……她只是做了她的选择,并不是抛弃了你。”
李沁喜拿出手帕递给赫苏图,“如果你爱她,就好好活下去。听我说,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今日午膳时你就被我接入宫了,一直都在王后殿里,不曾离开。”
赫苏图缓缓点头。
“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也许有一天,你的身份不得不变成我的养子,但我向你保证,没人能替代你的母亲,所有一切只在人前,人后时,你依旧叫我姑姑便可。好吗?”
赫苏图心中仍痛,但李沁喜这样待他好为他着想,他彷徨的心又感受到一股温暖。“姑姑,我会听你的话,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李沁喜欣慰地笑笑,伸出手掌在他肩上摩挲了下,“我们吃饭吧。”
想到这夜过后就会有一场滔天巨浪,李沁喜埋头,逼自己多吃东西,以应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是夜,李沁喜一夜未眠,等亲眼看赫苏图睡下后,她便从苍叶间回到内殿,静坐着等待宫外传来消息。
萨尔格与赫连之间积怨已久,赫连那么在乎王位,势必不会容忍萨尔格虎视眈眈,可他们身后还有太后,即便赫连想动手,恐怕也不那么容易。这兄弟二人间,彼此实力的对比或许不是最关键的,最重要的,是要坚定赫连下手的决心,要让他有那种“纵使会与太后撕破脸皮,也必须荡平萨尔格之患”的决心。
自己能否做到这番挑拨?李沁喜不知道。赫连蛇鼠两端惯了,他似乎没有什么底线,就算要他做个傀儡,只要还能留住那方王座,他总是可以一忍再忍,一退再退。
别忘了,他可是连让尧离做国中之国都可以商量的啊。
到底该怎么做?李沁喜忽然想到自己身份尴尬——太后与赫连都不喜她再参与苏伊的事情,事发后,她要想帮上塔塔的忙,必须得注意出手的时机,否则很可能惹赫连怀疑,适得其反。
她想了一夜,直坐得头晕目眩,口舌僵硬,天明时终于熬不住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宫外已兴起一场大乱——
“殿下,殿下!出事了!”
假寐中的李沁喜被婢女匆忙急乱的叫喊声唤醒,她一睁开眼,侍女赶忙禀告:“殿下,塔塔夫人……祭火了!”
李沁喜惊坐起身——祭火,竟然是祭火!
祭火,是奚赫人最重的咒誓。奚赫人崇拜日月,取日为火,取月为水,发誓时若要显示自身最大的虔诚和决心,一则以火焚身,一则投水自溺。传说中,凡是以此为誓的,日、月二神就会听见他的祷告,若誓言为真,则昭示天下,若为假,则其人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换成显朝人的说法,便是“以死明志”。
李沁喜突然干呕不止,把婢女吓得心惊肉跳,“殿下,殿下?”葵姑赶忙过来拍她的背,斥责婢女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倒水来!”
婢女连滚带爬站起来去倒水,葵姑接过杯盏,小心喂到李沁喜嘴边,李沁喜又呕了片刻,终于进了一口水,她抖着身子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大、大概一个时辰以前。”
脑袋嗡嗡响个不停,惊慌之中,李沁喜忽然想到什么:“赫苏图,赫苏图呢?”
葵姑忙答:“公子一直在苍叶间,还不知道消息。”
李沁喜的心这才稍落,“好,好。”
门外传来两声急促的拍门声,李沁喜马上反应过来,“是陈冬柏!快进来!”葵姑则示意婢女退下。陈冬柏大步跨进来,眉头紧皱,“公主,一个时辰前,塔塔在闹市上自/焚了。”
她选择了喀拉哈尔城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在人最多的地方,架起草垛,让自己燃烧在众人目光之中。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臣打听过,她在点火前设祭坛,写血书,声泪俱下向喀拉哈尔百姓控告萨尔格谋反,揭发了苏伊遇害的全部真相,说怀信王受奸臣蒙蔽无所作为,最后对天起誓,要老天爷还自己一个公道,再诅咒萨尔格身首异处,不得好死,然后……就一把火点燃了干草。”把话说完,陈冬柏不禁闭上双眼,他刚去过现场,那里余温未散,甚至还留有人身烧焦的气味。
那种味道挥之不去,强烈得令他不适。
“现在城中一片大乱,百姓们纷纷议论起苏伊之事,其间太珠里的细作失手打死了几个人,又引发了新一轮暴/动。”整理好情绪,陈冬柏继续说:“还有一事,在塔塔点火后不久,王府也起火了。有人发现,在起火前,王府前堂里躺满了尸体,男女老少数十人,全都是府里的用人,有自尽的,也有被杀的。”
苏伊事件在百姓心中早已埋下了深根,如今真相大白,大将军遗孀被逼祭火而死,大将军府上下又纷纷自尽,连府邸都被烧了,大将军唯一的血脉生死不明,惨事接连不断,百姓焉能不怒?
陈冬柏自诩身经百战见惯生死,但亲眼见到塔塔的复仇,他还是深受震撼。
经她这一闹,喀拉哈尔城已然大乱,奚赫朝局的腥风血雨也已准备随时降临,但即便如此,这样做她就能成功吗?陈冬柏心里并不乐观——她没有证据。
凭萨尔格的身份和手段,可以随意污蔑她,说她疯了,说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说她发假誓会下地狱,届时,百姓再愤怒又能如何?三天,五天,半个月,一个月,三个月……这股愤怒能持续多久?
说萨尔格谋反,难道怀信王从未想过疑心过么?他迟迟不曾动手,就是因为背后的牵涉太复杂,连苏伊都无法令他改变心意,塔塔就更不必说了。
她实在太渺小。
可正是因为她柔弱渺小,她的决心和勇气才令人如此震撼。
陈冬柏忍不住默叹:塔塔真乃一烈性奇女子!
想起整件事情,他内心实在不能不震撼,他原以为将事情禀告李沁喜,她会大吃一惊痛哭流涕,但她出乎意料地没有,再观葵姑,脸上也是悲伤和坚毅的神情,不见太多惊讶。
塔塔于闹市引火自焚,一场滔天风浪已被掀起,这二人却是这种反应,陈冬柏就是再傻,也能看明白她们早就知道了的。
以及——塔塔还有后手。
葵姑问李沁喜:“公主,接下来怎么办?”
李沁喜眼睛盯着地上自己的翘头靴尖,内心不再不安,反而如大地般平静,她沉沉地道:“赫苏图就在隔壁苍叶间,请陈将军寸步不离地守住他,没我命令,不准任何人靠近!塔塔的事……先不要告诉他。”
“那咱们?”
“等。”李沁喜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再缓缓吐露,“装不知道,等人来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