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本质就在于运动,安谧宁静就是死亡。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李黑眼把自己规划到这样的类型里,毫不犹豫。因为她对自身的认知用三个字足以彻底形容:太清醒。但这无关乎道德问题。
确切地应该用帕斯卡尔的话来解释:一个人如果没有带着思想去生活,那么,他只能是活着,而不是生活,更不可能有富有意义的人生。
她的清醒也只是循序渐进的,认知结果来源于太多大大小小的事。不是一句两句三五句就可以说得清楚的。如果能说得清楚事实上也没什么用,不会让她少吃点亏或者少走些弯路。因为你也要有那个愿意对她开口的人。
而这种人几乎是不存在的。
她只能一次又一次漠然接受,一次又一次作茧自缚,一次又一次个中隐忍,在一次又一次躬体力行中承受压抑、伤害的折磨,在痛苦的边缘不断挣扎,挣扎着破茧而出。磨砺多了,也就更圆了,也就脱胎换骨了。
但是,这些所谓的清醒并未给她带来多大好处。反而朝着相反的方向像瘟疫般不断扩散,如同病毒侵蚀着她的身体。
如果有,可能她和丁无痕就不会有开始。就算有,可能也不会结束地如此仓促和悲凉。
她的人生,其实一团糟,至少到现在为止。糟到她时常看到水天相接的地方,红日融化成炽热的岩浆,波涛汹涌地覆盖宁静的海面,高耸的山坡,浓密的森林以及密集的房屋。
人们在那一片红海里大声哭喊着,奋力挣扎着,而一切的结果只是担雪塞井,皮肤仍旧被无情地灼灼燃烧销毁,连尸骨都荡然无存。
这种败坏腐朽时刻浸透着她的血液。然而,最坏的一点就是,这些从不来临。
她也是有过那个时候她所知道的任何尝试。只不过每一次尝试,都是以痛苦而告终,仿佛她的降生和存在就只是一种罪过。
“我累了,不想活了,真的,我不想再像孤雁一样,我不想再过没有朋友的日子,我希望有人能告诉我该何去何从,我不想再看到丑陋的人性,我不想在每日承担全世界的痛苦。
世上的痛苦实在太多,像碎玻璃般无时无刻地,刺痛我的脑袋。我们都得死,没有例外,这我知道,但是上帝啊,有时候,这条路真的太长了。”
这台词如此真真切切得说出了她的心声。也让她彻底明了,一直存在于身边的人,远远还不如一段静躺的台词对她的关心来得热烈。
其实,她一直很讨厌自己的名字。李黑眼,实在是太不堪入耳了。她的眼睛明明不是黑色的,明明就是褐色的。再怎么样都和黑眼搭不上边。
他们就不能取个像隔壁姥姥的孙女若梦瑶,不知道有几个隔壁的刚满月的女娃许可馨诸如此类的名字吗?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是靠耳朵得来的。
在他们的年代,大抵也只是随便爱了,随便有了她,再随意把她生下来。李冒定是嫌弃她是个女娃,所以和刚分娩的杜鹃即刻怒目相怼,骂她是个没用的女人,生不出男崽。接着便开始激烈地争吵。她的名字很有可能就是怒目相怼时得来的。
这个随意一直跟随李黑眼25年。在这些年里,没有什么不可以,没有太多有所谓。
那是一个暑假。因为若梦瑶每到这个时间段都会出现在隔壁的房子里。她和大多数其他同龄上学的孩子一样,学校允许在天冷时回家防寒,天热时放假避暑。酷热的确比严寒来的更为可怕一些。
假设你不得不受个刑罚,又有机会让你选择的话,你是愿意光着身子进入零下50度的冰天雪地里忍受如刀割的西北风冻死呢,还是将赤裸的肉体直接贴在烤炉上?你必须得选。如此,谁都会宁愿被冻死吧。
抱歉,像是有些血腥了。可她李黑眼就是这样怪癖的人啊。
李黑眼记得这是第二个暑假了。她一直都在观察放学经过她家门口的那些结伴而行的男孩女孩。欢声笑语嬉戏打闹中总能得出些关于他们的重要信息。比如他们的年龄,他们上几年级,他们的成绩,他们的穿着打扮,他们的言行举止,等等。
同龄者之间总会有心电感应,倘若突然碰见陌生的彼此,第一反应便是他们应该和自己年纪相仿。按这种推算的话,若梦瑶应该上二年级了。
如果杜鹃李冒对她上点心的话,她现在也是二年级的学生了。可是,他们似乎从没想过这样的事。
树上的蛣蟟龟聒噪个没完,不知道是承受不了三伏天的酷热,还是对烈日和高温的兴奋不已,或者是对一旦过完这个夏季就不负存在的悲鸣。听说也有可能是在求偶,这些都不重要。
反正那叫声倒让李黑眼觉得悦耳,总比杜娟和李冒的尖叫怒吼亲切太多了。也比他们有爱多了。因为它们的终身事业就是好好养育下一代。
她甚至觉得土里的曲蟮也比他们和蔼可亲。突然出现在桌面的蟑螂都比他们会带给自己惊喜。还有那雪白毛茸的蚕都比他们有趣。
从浅黄色蚕卵中钻出的黑色小线条长成白胖的跟一节节车厢似的柔软身体,之后又把自己关在蚕丝房里,化蛹成蛾。看她羽化的过程比看杜鹃李冒吵架斗殴有意思多了。
若梦瑶一个人坐在三楼阳台上,拿着有颜色的笔在纸上比划着什么。她知道若梦瑶的名字也是从梦瑶姥姥口中得知的,因为梦瑶姥姥时常把她紧紧箍在怀里,一边轻轻晃动着身体,一边念叨着若梦瑶...若梦瑶...我的瑶瑶...瑶瑶。反正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平常李黑眼是不敢看她的。因为若梦瑶透着一股清冷的梦幻,只要有人从她身边经过,或者在她周围,都会被这种强大气场所震慑,像是从天而降的意外惊喜,令身心畅快淋漓。
她对此惊喜自惭形秽,羞愧难当,不敢亵渎,只能避而远之。当时李黑眼眼里的若梦瑶,长得实在是太美了,她从没见过任何一个能比得过的。就算那个杜鹃的朋友巫婆阿莲也比不上若梦瑶的美。
她找不到词来形容,哪一个词都不足以形容。但是对这种清灵之美妙,大多时候心里还是趋之若鹜的。
就像此时的李黑眼,坐在自家门槛上偷偷看她,宁愿承受九十度仰角给脖子带来的酸痛感也在所不惜。
若梦瑶着一身粉色蕾丝裙,胸口打着一个超大的蝴蝶结。皮肤白的透亮,卷卷的长辫子泛着微微的栗色光泽,因她低着头,只见两颊泛着红晕,厚薄适中的嘴唇犹如含苞的玫瑰,即使闭合,也依旧难掩容色绝丽。
听说她是城里来的姑娘,大家都说城里的姑娘总是比县城来的好看些,不明缘由。李黑眼当时还抱着怀疑和幻想,现在看来,大人们也有说真话的时候。
当她还在思考着,大人们什么时候的话可以相信,什么时候的话可以不信,如何判断的时候,只听一句标准的普通话飘进耳朵里:“你刚才一直在偷看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