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家里有个主任和戴墨镜的小偷
第二天一大早,我离开病房,来到楼下的池塘边。池塘位于住院部和行政楼之间,长方形,球场般大小,两条栈道在水上相交,形成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栈道相交的地方建了一座亭子,亭子里有几把长长的木椅。
我走进亭子,在木椅上坐下。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几个病人在池塘一头晨练。我看看手机,六点四十。我又看看那几个人,他们身着白色病服在朦胧的晨雾中弯腰,屈体,压腿,无声无息,就像幽灵在表演哑剧。我又看了看手机,七点零三分。当我抬起头来,晨练的病人中有两个已经不见了,另外几个继续弯腰,屈体,压腿。他们站成两排,节奏一致,动作一样,看不清是面部还是背部朝我。
七点三十分,我拨通了妻子的电话。她的时间观念很强,七点十分的闹钟,五分钟穿衣服,五分钟洗漱,十分钟化妆,十分钟上厕所。如果我在她上厕所之前打电话,不管在哪一个环节,都会打乱她的节奏。打乱节奏倒不一定影响工作,但会影响她一天的心情。所以我得趁她上厕所的时候给她打电话。
“起床了?”我说。
“你说呢?”她说。
“家里还好吧?”
“这样都叫好?”
“让你受累了?”
“习惯了。”
“凡凡还好吧?”
“没爹怎么好?”
妻子说话喜欢用反问句,极富表现力,但语气生硬、冷漠,像冰渣一样刺人。沉默了一会,我说:
“慢慢会习惯的。”
“什么意思?”
“结果出来了,肌萎缩侧索硬化症。”
她用那样的语气给我说话,反倒帮了我的忙,我自然也可以用冷淡的语气回敬她,而冷淡的语气是最适合用来报告坏消息的。用温柔亲切的语气报告坏消息,听的人就像从暖和的房间来到寒冷的户外,反差大,刺激也大。反过来,就像从寒冷的房间来到更寒冷的户外,反差小一点,刺激也小一点。
一阵沉默之后,我听到她在电话那头呜呜地哭泣起来。她为我的不幸哭泣,也为自己的不幸哭泣。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我说:
“你该去上班了。”
她没说话,继续哭。我听到冲水的声音,接着啪嗒一声,这是防盗门上锁的声音。她出门了,不一会儿我就听到汽车的鸣笛声和街上的叫卖声。她停止了哭泣,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起来,可见她走得快。她突然口气坚决地说:
“我去单位请假,马上赶过去。”
“你走了,凡凡怎么办?”
“让她先住姥姥家。”
“你先别急,医生说我的病很轻微,住院主要是留下来观察观察,最多就是输点液打点针,我完全能对付。”
“我知道你独立能干,行了吧?”
“那你就不用来了嘛。”
“胡坚,”她说,“你是不是现在就想把我给甩了?”
“你不是工作忙吗,我也是为你着想。”
“你的话我明白,责怪我平时对你和凡凡关心少了。好吧,我检讨!”
“不敢当,余主任。”
我居然叫她余主任,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我自己也颇感意外。我早就想叫她主任了,但一直没敢叫。我想叫她主任,因为她确实是主任,在单位是主任,在家也像主任。我不敢叫她主任,也是因为她在家也像主任,表情严肃,不苟言笑,一是一二是二,从来不开玩笑。如果她听出我语带讥讽,玩笑就开大了。
自从当了主任后,她的性格变化很大。以前爱冲动,现在遇事沉着冷静;以前爱笑,现在经常保持一种开会的神情;以前在床上激 情似火,现在做爱就像例行公事。非得间隔三五天,才允许你碰她一次,面无表情,不哼也不叫,给人一种奸尸的感觉。偶尔你不行,她也绝不动手帮帮忙,而是来一句:给你十分钟,不行就拉倒。十分钟以后你要是还打不着火,她真的就倒头呼呼大睡啦。她在单位雷厉风行,在家里也是说一不二。她喜欢说给你几分钟,对五岁的女儿也如此。洗脸两分钟,刷牙三分钟,收拾积木五分钟,出门穿鞋一分钟,规定的时间完不成,就是一顿骂,骂完用一句“下不为例”收场。
女儿常常遭遇这种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玩水要被骂,弄脏衣服要被骂,饭粒掉到地上要被骂,坐椅子太靠前要被骂,太靠后也要被骂,不出去玩要被骂,玩的时间长了也要被骂。她常常还没搞清楚为什么挨骂,就被骂得晕头转向手足无措了,睁大惊恐的眼睛看看她妈妈,又看看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有时我实在看不下去,说孩子这么小不要太苛刻,她马上把怒火撒到我身上,说我不但不帮忙教育还跟她唱反调。
要是我说话的声音大一点,她就说我对她凶,大吵大闹,不依不饶。为了家庭的和睦安宁,在她面前我只能压低嗓门,不说低声下气至少也是温声细语地说话。
今天我还要继续唱反调,我故意提高嗓门说:
“余主任,你在听吗?”
出乎意外,她没有生气,而是有些悲哀地说:
“你非得这样说话吗?”
“这样说话不对吗?”
“你原来不这样说话。”
“对,我原来是不这样说话。你希望我继续像原来那样对你说话吗?当然不是一开始的时候,而是你当上主任后。”
“那样说话有什么不好?大家不都是那样说的吗?”
“不,你说错了,只有你们单位的人才这么说话。”我马上发现自己说错了,我们单位的人,很多单位的人都这么说话。那些没有单位的人也这么说话。没这么说话的人确实少得可怜。她说得对,对多数人来说,这样说话是正常的,大家也都觉得这样说话是正常的。
她果然回敬了一句:“你们单位的人不也这样说话吗?”
“只要是这样说话都不正常,”我说,“不管什么单位的人。”
“像你现在这样含讥带讽就正常了?”
“总比唯唯诺诺低声下气正常。”
“我不懂你的逻辑,”她说,“恭敬一点忍让一点至少能让人和人之间和睦相处,团结协作,如果大家都含讥带讽针锋相对,天下岂不大乱?”
我本想说乱不了,但我知道和她争下去就算天下不乱,至少我们家先乱了。我说:
“不跟你争了,没意思?”
“争不赢当然不争了,何必说没意思呢?我问你,你的‘没意思’是什么意思?是我不值得跟你争论还是你不耐烦和我争论?”
我突然感到真他妈没意思。我有一种陷入泥沼无力自拔的感觉,快要被窒息了。我一咬牙,猛地一下挂掉了电话。说实话,这样挂电话的感觉挺爽,仿佛从污泥中猛然探出头去,深呼吸。
我站起来,真的做了几次深呼吸。天已大亮,但雾还没有散,水里还是一片幽暗,只能看见鱼群黑魆魆的脊背。晨练的病人越来越多,但我仍然看不清他们的脸。我突然感觉他们也是一群鱼,一群只有复数的鱼。鱼的脸都一样,眼睛鼓鼓的,没有一丝表情。我至今还从未记住过一条鱼的脸。当然,从他们那边看我,我也是一条面目模糊的鱼,所不同者,我在水上,鱼在水中而已。
我正在想我和鱼还是应该有点区别的时候,电话响了。是妻子打来的,我就知道她会打来,我还知道她的第一句话会怎么说。她一定会说“胡坚,你什么意思”。不信我们试试。我接通电话,打开免提,将手机放在椅子上。
“胡坚,你什么意思?”看,我猜到了吧。她的声音尖利刺耳,但比平时那种威严庄重的声音自然得多,前者是从一个生气的女人的喉咙发出来的,后者却仿佛来自一根坚硬的金属水管。
“什么什么意思?”我明知故问。
“你为什么挂电话?难道我连和你说几句话都不配?”
他妈的又来了。空气要液化了,我的鼻子嘴巴要被堵塞了。我一字一句地对她说:
“我需要呼吸!”
她仿佛被电击了一下,我能感觉到她拿电话的手抖了抖。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但我仿佛听到引线哧哧燃烧的声音,我在等待着一次强烈的爆炸。
一个丰满的护士从住院部的后门出来,踏上栈道,正向亭子走来。我拿起手机,关掉免提,贴近耳朵。我几乎是怀着悠闲的心情等待着这一声爆炸,反正我不怕被炸飞。护士丰满得像一片柔软的草地,她在栈道上每走一步,栈道就会微微晃动一下,这一晃动就像电波一样传到我的脚下。晃动越来越明显,仿佛高潮就要到来了。我故意不看她,我根据晃动的变化来判断她离亭子的距离。我的耳朵却时刻留意着电话那头,计算着引线的长度。我希望爆炸就在护士踏进亭子的一刹那发生,如果我同时承受两种冲击波的袭击,没准就能安然无恙。晃动越来越强烈,护士还没有走进亭子,我就看到了她的胸脯海洋般波涛起伏。当她踏进亭子的瞬间,我感觉自己就像在一条正在和大海交媾的船上。
这时我听到妻子的声音,她长长地叹口气,异常平静地说:
“这就是你不让我去看你的原因?”
“要是咱们能好好说话,你随时可以来。”
“你认为怎样才叫好好说话?”
“像两个平等的人一样说话,像男人和女人一样说话,像丈夫和妻子一样说话。”
“我们不是这样说话吗?”
“不是。”
“我们什么时候没有好好说话?”
“这个问题已经讨论过了,我不想再多费口舌。”
“是不想讨论这个问题,还是不想和我说话?”
“你再纠缠这个问题,我马上挂掉电话。”
她压住怒火骂了一句:“你这个无赖!”
我觉得她骂得有道理,这是我第一次受到这样的褒奖。无赖,哈哈,做无赖真舒坦。我真心诚意地说:
“谢谢老婆夸奖!”
“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无赖了?”她的语气温和多了。
“无赖还有假装的?”
“你没有做无赖的资本,你想做也做不了。”
我搞不懂她是夸我还是贬我,但我感到有些失望,我估计自己是真的想做无赖。从小到大,没有人要我做一个无赖,我自己也从来没想过要做无赖。我只听到人家骂无赖,从没听过有人夸无赖,我一直都瞧不起无赖。早先家人要我做乖孩子,我就做乖孩子;老师要我做乖学生,我就做乖学生。后来我还做了好老公,好下属,好邻居,好顾客,好搭档。我听到过很多夸我的声音,但我从未为自己扮演的这些角色快乐过,也从未为这些赞美快乐过。就像今天这种快乐,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挂电话就挂电话。
妻子骂我无赖,我从未想过做一个无赖是如此快乐。但她说得对,我没有做无赖的资本。我胆子太小,顾虑太多,也许,还有点好面子。我连碰到自己讨厌的人都要面带微笑,对自己看不惯的事都不敢说不,我几乎只会点头,不会摇头。我连愤怒忧伤都不敢表现在脸上,我连痔疮发作时都是一副悠闲的派头,我连独自一个人都不好意思放屁。我对那些当着别人的面肆无忌惮地放屁的人,既讨厌又佩服。我想做一个无赖,并不是说我想当着别人的面放屁,但如果忍不住来了一个,不必为此羞得无地自容。
“你想做也做不了”,我突然发现这其实是一句可怕的诅咒,一个无情的判决,相当于“你永世不得翻身”。
我问妻子:“你为什么怕我做无赖?”
她说:“你是想逃避责任,逃避现实!”
我说:“你是怕我冒犯你,不听你摆布!”
她说:“我什么时候管过你,干涉过你的自由?”
她好像确实没有干涉过我的事。那是因为我从来没做过她反对的事,我做的一切都在她默许的范围之内。她不干涉我,就像家长不干涉不爬出榻榻米的孩子。我说:
“你给我的,就是在榻榻米上爬东爬西的自由,我甚至没有做一个无赖的自由。”
她说:“胡坚,我希望你搞清楚,你是一个大人,一个成年男子,你有父母、老婆和孩子,不要任性,不要说胡话,好不好?”
也许她是对的,我这样任性确实不应该。我上有老下有小,还有老婆。说实话,她除了不太随和,有时有些苛刻,对我还是不错的,对孩子和老人照顾得也还周到。我今天的任性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但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在呼吸快要窒息的时候,本能地做出这样的选择的。问题是,以前我也有过被窒息的时刻,但我都咬咬牙忍住了,现在为什么变得随心所欲了呢?我想这肯定和我的病有关。
“你的身体出现这种状况,是我们一家的不幸。现在我们最需要互相理解,互相扶持。不只是你需要我们,我们也需要你,我们要你好好的。”她温柔地说,说着又啜泣起来。
“先挂了,”她说,“我到单位了,马上去请假。”
“安排好家里,”我说,“先不要告诉老人,也不要让凡凡知道,就说出差。”
“我知道。”
我挂掉电话,在椅子上躺下来。我的头晕晕乎乎的,我想睡一觉,但睡不着。
一会儿,雾散了,太阳出来了。对于一个头天刚刚检查出绝症的人,看到太阳出来真是一件让人惊奇又悲哀的事。我仿佛第一次看日出,又像最后一次。对于我来说,从医生宣布结果的那一刻,末日就开始了,每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我走出亭子,走到太阳下,仰面朝天,张开两臂。深秋早晨的阳光冷冰冰的,就像我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遭遇的那些陌生人的目光。我张开双臂,揽住的却是满怀凉意。
天很蓝,估计中午会暖和点,我想找一片树林,躺下晒晒太阳。G城是一座山城,找一片树林应该不是问题,问题是我对G城不熟,不知哪里找去。四面环顾,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密密麻麻高高低低的建筑,有三四十层的高楼大厦,也有三五层的一般楼房,一座挨一座地挤在一起。一排与一排之间倒是有点空隙,但早已被车水马龙所充斥,根本找不到一个可供自由呼吸的空旷之所。
我向那些晨练的病人走去,我问一个头发稀少的男人哪儿有树林,他说不知道。我又问一个穿戴讲究的中年妇女,她皱着眉头瞟了我一眼说,大城市里哪来的树林。一个慈眉善目但满脸浮肿的老头刚好打完太极拳,正立正休息,我走过去向他打听,他没听明白,问我说什么。我说附近有没有树林,他摇摇头说早些年有,现在没了。我问哪儿有,老头朝北面指了指,说三十公里外有座黔灵山,山上有树林,还有湖泊,已经开发为旅游景点了。他说可以坐公交车去,医院大门外就有站牌。
我走出医院大门,在站牌旁边的一家面馆要了一碗面,边吃边盘算时间。现在是九点,妻子要晚上十点才能赶到医院,我有十三个小时。十三个小时就耗在一座医院里,面对一群半死不活的病人和一帮面无表情的医生,对任何人都是一件要命的事。三十公里的路程,就算偶尔堵堵,两个小时绰绰有余,来回四小时,还剩九小时。走出面馆,我直接来到站牌下,但是找了半天,就是没找到开往黔灵山的公交车。
我想打听去黔灵山的公交车,但除了我一个等车的人都没有。一辆车停下来,门打开了,居然一个下车的都没有。门马上关上,车开走了。几分钟后,又来了一辆车,刹了一脚见没人上又走了。还是没人下车。
等第三辆车车门一打开,我就一个箭步跨了上去。车上人很多,很挤,没多久我就像一个楔子插在了两个大汉中间。
驶过几段拥挤的老路,转了几个弯之后,车子开上了一条又宽又直的马路。这条路由一条美丽的绿化带隔开,两边都是四车道,新铺的柏油路面散发出刺鼻的沥青味。车子开得飞快,大家心情舒畅,说说笑笑,有人被踩了脚都懒得计较。
站在我前面的是一个大快头,又高又胖,和多数胖子一样,他那肥嘟嘟的脸显得乐观、坦率,但两眼呆滞,给人反应迟钝的印象。他的前面是一个戴墨镜的青年男子,左眼下有一道疤,像一条僵死的蚯蚓。再前面是一个姑娘,横背着一个红色的皮包,皮包挡住了她窄窄的屁股。我身后的男人强壮得像一个拳击手,他呼出的热气让我的后脑勺变得像温带一样暖和。
大块头侧身站着,时不时瞟我一眼。
“请问前面有没有去黔灵山的公交站?”我问他。
他惊讶地看我一眼说:“这辆车就是去黔灵山的。”
我说:“医院大门外的站牌上怎么没有这路车?”
他说:“这路车是后来增加的。”
那我是歪打正着啰,我突然想对他说说我的好运气!真的,要是他不介意,我愿意握住他那双胖乎乎的大手,凝视着他那两只玻璃珠似的眼球诉说我的喜悦之情。只要他问那你怎么上这辆车来了,我就告诉他我的运气有多好。但他对我的事不感兴趣,淡漠地把脸转向窗外。我看看周围的人,看看那些刚才可能听到我们谈话的人,他们和大块头一样,没有一个关心我的好运气。
还有一件事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戴墨镜的青年正弯着腰,左手捏着姑娘皮包的一侧,右手像拆弹一样小心翼翼地拉开皮包拉链。姑娘的臀部突然往右边移动了一点,青年赶紧松开两手,但他的手并没有缩回来,而是张开五指,像烤火一样罩在姑娘的包包上,跟着它移动,仿佛包包下藏着一个火炉。等到姑娘的屁股静止后,他又继续重复刚才的动作。
一寸,两寸,拉链终于拉开了。青年用左手的姆指和食指撑开包包口,右手手指绷得直直的,小心而熟练地探进去。他沉着冷静,忍耐克制,像一匹潜伏在草丛里伺机而动的狼。他屏气凝神,我们也大气都不出地盯着他的手。包包有点深,他的整个手背都伸进去了才停住。他的手左右摸索了一回,然后慢慢往回抽,抽回一半的时候,他停下来,手往右边稍微移动了一点。他的手指出来了,接着露出一个黄橙橙的钱包的一头,他的手指像钳子一样紧紧地夹住它。收尾干净利落,手指突围后,他倏地一下就把钱包抽出来了,并快速地放进西装左侧贴胸的衣兜里。最后他站直身子,扶了扶墨镜,一只手抓住吊环,一只手插进裤兜,悠闲地看着窗外。
我看看旁边的人,有的在瞧窗外,有的在玩手机,有的在打瞌睡。大块头现在背对着我,像一堵肉墙。我回头看看身后的男子,他赶紧躲开我的目光,看着窗外。他刚才也看到了偷钱包的一幕,也许是看得太入迷,他那滚烫的肚皮贴着我的脊背,肥厚的下巴搁在我的头上,他都没发觉。我右边坐着一对母女,女儿七八岁,妈妈三十上下。她们也目睹了这一幕。小姑娘兴致勃勃地看着,激动得在坐椅上不停地扭动。她妈妈怕她说话,几次三番地在嘴巴前竖起一根手指做“嘘”的姿势警告她。现在她们头挨着头,在玩开心消消乐。
车突然放慢了速度,车里的人开始躁动起来。原来车已经离开快速通道,驶上了一条灰扑扑的普通马路。马路两边的房子非常破旧,但十分密集。大街上热闹非凡,车水马龙,我们的车慢得像蜗牛。
马路上尘土飞扬,店铺里的音乐震耳欲聋,大街上人头攒动,闹哄哄,乱麻麻,给人一种空气都粘糊糊的感觉。
路上的车龙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走几步停一下,走几步停一下,司机们唯一的消遣就是比赛按喇叭。
一声刺耳的尖叫打破了车内沉闷的气氛。被偷钱包的女子正把她敞开的皮包拿给周围的人看,她冲着后面的人问道:
“谁拿了我的钱包?”
没有人说话,但大家都对剧情的发展感到满意。钱包被偷走后,那个包包一直敞着,像一张正在呼喊的嘴巴。它无声的呼喊终于被它的主人听到了,她不经意地摸了一下包,吓了一跳。
她把身后的十多个人挨个儿打量了一回,最后又把目光集中到戴墨镜的青年身上。
她看着他的脸,他用墨镜和她对视。她的眼神清澈、怯懦,在一副镜片冰冷的注视下,她的目光开始从他的脸上溃退。但她不甘心,她上上下下打量他的衣兜。他的每个衣兜她都用眼睛摸了又摸,捏了又捏。但他的西装又宽又大,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你要不要搜身?”他问她,并抬起两臂让她搜。他的声音怪怪的,不像是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像是从那张嘴后面的另一张嘴发出的,仿佛他的脸和他的墨镜一样,都是他的面具。
她被他镇住了,被他的镇定,和他的面具镇住了。这不奇怪,一副面具永远比一张真实的脸镇定。她犹豫地走向大块头,但容不得她犹豫,因为只有一步的距离。但大块头不值得怀疑,他的眼睛和他的脂肪一样明显,他的眼里和他的身上都藏不住东西。
我以为下一个是我,但不是。她从我身边挤了过去,站在壮汉的腋窝下,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小鸟。她抬起头来,像仰望星空一样仰望他的脸。她哭腔哭调地央求他:
“大哥,求求你为我主持公道!”
壮汉低头瞧她一眼,那眼神,就像瞧自己衬衣上的一片污渍。他冷漠地说:
“关我屁事。”
她失望地看他一眼,他健壮得像一头发情的公牛,他的肌肉发达得仿佛会灼伤人。她想当然地认为他是那种喜欢打抱不平的人,根据就是他这一身宽大的骨胳和发达的肌肉。他的右手抓住吊环,她就站在他的腋窝下,差不多是依偎在他的怀里。他却冷冰冰地来这么一句,她的失望就像在一把伞下却浑身被淋湿的人。
她向左一转,面朝坐在椅子上的母女二人,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她们。妈妈在女儿耳边小声叮嘱:
“千万不能说!”
为了保险起见,她把搂住女儿的手伸倒她的嘴前,准备随时捂住它。还不等姑娘开口,她就朝她连连摆手,低声说:
“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小姑娘的左手搭在椅子扶手上,食指突然伸出来,指向青年的背影。她的妈妈慌忙把她的手掖回她的怀里,并生气地瞪她一眼。我看见小姑娘的手指掀起一道无形的闪电,闪电猛地舔了我一下。姑娘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坚定地朝青年走去。
她在青年面前站定,胸一挺,脸一扬,手一伸,尖声喝道:
“拿来!”
青年后退了一步,差点被大块头绊倒。他站稳后扶扶眼镜,不慌不忙地问:
“拿什么?”
“钱包!”
“我没拿你的钱包。”
“有人看到了。”
“谁看到了?”他转过身,朝后面的人恶狠狠地问道。
小女孩的妈妈紧紧地搂住她,脸色发白,嘴唇哆嗦。小女孩的胸脯在剧烈地起伏,她单薄的身子好像就要在妈妈的怀里化掉似的。
没有人说话,连窗子边一个老头的鼾声都停止了。青年又把脸转向姑娘,得意地说:
“他们不说,那你说,谁说的?指不出证人你就是诬陷!诬陷,你懂吗?那可是要坐牢的。”
姑娘往我们这边一指,但没有明确地指向谁。
她的手指慢慢移动,犹豫不决,她的手不敢停下来。母女二人看见那根手指,就像看见一把对着自己的枪那样惊恐不已。
“说呀,谁告诉你的?”青年突然厉声问道,姑娘被吓得浑身一抖。
她猛然将脸扭开,眼睛痛苦地一闭,手指指向小女孩。青年沿着她指的方向看过来,扭曲的脸上蚯蚓似的刀疤在燃烧,镜片仿佛要被怒火灼穿了。就在怒火快要喷到小姑娘身上的时候,一个人一下闪到她前面,挡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