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寻找陌生人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过道里灯光昏暗,人影憧憧。有人拄着拐杖,有人坐在轮椅上,有人双臂软绵绵地垂挂在身体两侧,有人嘴巴大张目光呆滞。我摇摇晃晃地从他们中间穿过,就像穿过一些影子,一些面具。我头晕脑胀,迷迷糊糊,说不定情况正相反,影子是我,是我自己像一个影子从他们中间穿过。过道好长,转过一个还有一个。所有的过道都一样,所有的房间都相似,所有的门都上白漆,所有的门把手都镀铜。
我找不到自己的病房了。出了医生办公室,我忘记了应该向左还是向右。我先往左走。左边是长长的过道,过道两边都是病房。几乎每间病房门口都有人,有病人,有家属,也有医生和护士。有的在聊天,有的在发呆,有的在哭泣。我在每个病房门口都要探头往里瞧瞧。我忘记了自己在几号病房,但只要找到那几个病友或他们的家属,我就能回到自己的病房去。
我从门里看到的都是熟悉的病房,但全是陌生的面孔。我继续往前走,过道尽头,左边和右边还是过道。我继续选择左边。走过一个卫生间、一间储藏室、一间手术室、两间医生休息室,又是病房。过道里依旧灯光昏暗,人影憧憧。病房里也依然如故:雪白的墙壁,污迹斑斑的床单,床下一模一样的便盆和尿壶,混合着福尔马林味、汗味和死亡气息的空气,一张张悲戚茫然的面孔,一具具已经萎缩和正在萎缩的躯体。
这条过道似乎比上一条长得多,但我两边的病房都得找,所以在一条笔直的通道里,我却只能沿“S”形路线前进。探头探脑地往病房里看,怎么说都有点滑稽,想想也没必要。如果门开着,其实我只需要从过道中间快速地瞟一眼,就能认出自己的病房。正对着门的那张床是老头的,看见他或者他的老伴儿不就行了吗?我非得探进大半个脑袋去,往最里边的那两张床上瞧,要是那个漂亮姑娘在,我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来。我除了往姑娘的那张床上瞧,我还要往自己所在的那张床上瞧。
那张床一定空着,被子折好放在靠墙的那头,中间凹陷下去,那是我的头在上面留下的痕迹。枕头下有一本梁小斌的《地洞笔记》,床下有一个旅行包,包里有我的衣物。通过一张空床来确定自己的病房,我当时肯定有点糊涂了。找了这么多病房,就是没看见姑娘,也没看见这么一张等待着自己的病床。多数病房都有人躺在那张床上,男女老少都有。是有几张空着,但不像我的那张,就算床上像,床下也没那么一个旅行包。
后来我才发现我把事情搞复杂了,只需要找到老头或老太太,就万事大吉了。多数病房的门都开着,随便扫一眼就能看清那张床上的人。那些关着的门也没必要打开,门上有一个镶着玻璃的小窗,从窗口也能看清那张床上的人。
我的人生中便出现了这么一个荒唐的时刻,我失魂落魄地寻找两个老人,寻找两张苍老丑陋的脸,但他们和我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他们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知道。那天下午,这两张脸在我的脑中交替闪现,一会是老头骷髅似的脸,一会是老太太沙皮狗似的脸,所有这样的脸比任何年轻漂亮的脸都让我感到兴奋和亲切,仿佛他们是我的爹娘,找到他们我就找到了家。
麻烦的是,患这种病的老头儿,形销骨立,几乎都一个样,而他们几乎都有一个长得又矮又瘦的老伴儿。好几次我以为找到了,进去才发现不是他们,不是我的病房,说声“走错了”,大大方方地退出去。没人见怪,走错的人太多了。
就这样,不知拐了几个角,走了几条过道,找了多少病房,天渐渐黑了。过道里白天夜晚都亮着灯,只有透过病房的窗子才能判断昼夜。病房里都亮起了灯,拉上了窗帘,人们开始吃饭了。
我一定搞错了。我想起自己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拿不定主意,却随随便便选择了左边。对,问题肯定出在这里。我来到一个办公室门口,我感觉它就是刘医生的办公室。我走进去,有一个护士坐在桌前低头玩手机。我问刘医生在不在,她说走了。我想应该就是这间。
我走出医生办公室,这次我选择了向右走。
右边的一间病房,门大大地敞开,惨白的灯光从屋里照出来,门口像铺了一层雪。在一家医院的过道里,我突然想起早些年我对自己晚年的某些设想:有一间建在野外的小房子,和村庄的距离不能太远,站在屋外可以眺望村里的灯火,还能隐隐听到鸡鸣狗吠之声。要是我在一个冬日的夜晚远足归来,要能看见一点从窗户透出的灯光。我曾经一次次想象这种灯光的颜色。我希望它是橘黄色的,就像小时候我们见过的那种。但在我的想象中,每次它都是白色的,并且每次都会出现雪地这个背景。我必须走过大雪覆盖的小路,准确地说是走过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才能到达我的小屋,握住那只冰冷的门把手。
此刻,我仿佛置身于晚年的一场大雪。病人都回房去了,医生们也下班了,过道里空荡荡静悄悄的。大多数病房的门都已关上,当我远远地看见从那扇敞开的门里透出的惨白的灯光,看见门口的皑皑白雪一样的光斑,我知道到家了。
我在门口停了停,抖了抖想象中落在身上的雪。我走进去,老太太笑吟吟地迎上来。
“你上哪儿去了,去这么久?”她的口气就像妈妈问儿子。
“哪儿也没去。”我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
我在床上坐下,老太太跟了过来,中年男人的妻子也跟过来,站在老太太身后。姑娘从床上爬起来,坐在我的对面。她们都关切地看着我。
“下午护士来找你,你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了。”姑娘轻声说。
我默默地点点头。
“一个下午你在哪儿呢?”老太太又问,她上前一步,又短又瘦的腿都触到我的膝盖了。我往另一边挪了挪。
“就在这层楼的过道里打转。”
她们都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我迷路了。”我说,看样子只有尽快满足她们的好奇心,我才能安心睡觉。
“怎么可能?”姑娘说。
“我忘记了在几号病房。”我说。
姑娘站起来,从我手上拿过一张单子。那是我的疾病证明书,我早就忘了。她看了看,又递给我说:
“上面就有病房号!”
我看了看,“G城人民医院疾病证明书”下面确实有“姓名:胡坚。性别:男。年龄:34岁。住院号:847725。病房号:42号。”的字样。
我说没注意。医生递给我单子的时候,我确实没留心上面的其它内容。我只是看了一眼自己的名字,看了一眼下面几个字:
“肌萎缩侧索硬化症。”
医生早就宣布了答案,但这几个字还是像鞭子一样抽了我一下。
我折好疾病证明书,装进衣兜,然后脱鞋,上床,躺下,盖上被子。中年男人的妻子突然说:
“手脚都好好的,会不会是弄错了?”
“仪器检查的,怎么会错?”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说。是中年男人,他躺在床上,一直看着我们这边。三个女人都回头看了看他,好像他开口说话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他对这句话造成的效果感到意外,咧嘴朝她们笑了笑。但他笑得不自然,皮笑肉不笑,好像面部肌肉被从里面粘住了。他说话挺困难,仿佛舌头打了结,听他说话就像陪一个瘸子散步。
进医院这么多天,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笑。马上他又笑了,这次居然是冲着我笑。这次笑得要自然一点,可见是发自肺腑真心诚意的。他说:
“我就知道,进来了,早晚大家都一样。”
如果说我患病能给谁带来快乐,那就是这个可怜的男人。这是一种和尚无儿大家无儿的快乐,一种和我一样糟看你还神气的快乐。他果然来了一句:
“我想看看你先前的神气和优越感哪儿去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嘴比平常扭曲得更厉害了。说完他就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妻子身后。他想挤到前面来,但过道太窄,路被两个女人挡住了。他就像长颈鹿一样从她们的头上伸过头来,幸灾乐祸地俯视着我。
他的妻子拉了拉他的袖子说:“你咋这样?”
老太太也回过头瞪他一眼说:“人家可没说你什么!”
姑娘说:“就算有十亿人陪你生病,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中年男人恨恨地说:“我就是看不惯他神气活现优哉游哉的样子!”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神气活现过,悠哉游哉是肯定的。还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的悠哉游哉和别人无关,更不是因为别人过得比我糟糕。中年男人至少说对了一半,很多人都说我悠闲。我的悠闲其实是表面现象。就算沿着我们学校附近的河岸东游西逛的时候,我的心情也沉重得要死。其实也没什么严重的事发生,只是找不到开心的理由,也许找不到开心的理由就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但又不至于让人看出你不开心。人家一看我在河边游逛就说你好悠闲,但真正悠闲的人不需要动不动就朝着河边跑,还猜谜一样盯着河水看,盯着水中的影子看。
一个人喜欢在河边想心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不能让人家看出你在想心事。要是有人看出来,他会问你有什么心事,劝你想开点。要是你说没心事,他会问没心事怎么会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当然不能给他说有心事,因为连你自己都不清楚有什么心事。倘若直接告诉他你只是找不到开心的理由,他会把你当成疯子。
这样一来,做出一副悠闲的样子就变成了一种必要的智慧和策略。看别人的反应,装悠闲我还是挺成功的。只要我往河边一走,就算我心烦意乱郁闷得只想往水里跳,人家也会说你好悠闲;就算我因痔疮发作不得不躺在草地上,人家也会说你好悠闲。后来,在办公室,在上下班的路上,在我赶往超市抢打折猪肉的路上,都有人说你好悠闲。
悠闲早已变成了我的一副面具。有一次我牙疼,但我居然从镜子里看见自己面带微笑,我龇着牙做了一个痛苦的表情,不像,倒像是装的。有一次妻子痛经,满床打滚,我走过去问她要不要吃药,她一下子坐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铁石心肠冷血动物。我莫名其妙,她说人家痛成这样你还笑得出来,我说我没笑,她说哪个畜生笑。还有一次,教师节拔河比赛,一个老师太卖命把自己的手拔脱臼了,我过去扶他,他却冷冷地说不需要,你别幸灾乐祸就行了。天地良心,我没有幸灾乐祸。
后来遇到这种情况,我尽量避开,实在避不开的,先调整好表情再上前。从中年男人的反应看,我在他面前没做好。从踏进医院大门那一刻起我就提醒自己,我现在是病人,病人要有病人的样子。那病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呢?从面部表情看,大概有这几类:痛不欲生的,愁眉苦脸的,略带忧伤的,无喜无忧的,麻木安祥的,恬静满足的,还有少数兴高采烈的。拿我们病房来说,姑娘多数时候安静而忧伤;中年男人愁眉苦脸,有时却兴致勃勃,比如听到护士说他血压和体温正常之后的一两个小时;老头则一直都显得麻木而安祥。我一位同事的母亲,患有慢性咽炎,三天两头朝医院跑。每次她都向医生诉苦,担心自己患了什么不治之症;每次医生都说她的咽喉没什么大问题,给她开点消炎润嗓的药,让她多喝开水。她回家以后,像买了打折鸡蛋一样心情舒畅,但这种心情只能维持一阵子。要不了几天她又开始担忧起来,直到忍不住又去看医生。
多数病人都兼备几种气质,那我应该属于哪种呢?其实一个真正的病人是不必为此伤脑筋的,他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他那种病人特有的气质。只是我的情况比较特别,检查结果出来之前我没把自己当病人看,也不知道自己的病有多严重,表情不好定位。那就顺其自然嘛,何必伤脑筋呢。问题是我那种悠闲的表情在医院里、在病人面前不合时宜,遭人反感不说,还有可能伤害那些敏感脆弱的病人。所以自从进医院的第一天起,我就尽量远离其他病人,尽量不和他们打照面,不看他们的眼睛。但在同一间病房,这完全不可能。
从姑娘对我的态度看,她没有计较我的这副面具。但后来我无意间发现,不是她不计较,而是在她面前,打量她时,和她聊天时,我脸上的面具消失了,手机屏幕上反映出来的,仿佛一张被花香袭击的陶醉而恍惚的脸。
在那些我不喜欢的人面前,我的面具又回来了。悠闲是假的,但总比冷漠讨厌鄙视爱理不理避之唯恐不及的表情要好,不伤人,也不会给自己惹麻烦。
想不到竟然伤了这个玻璃心的中年男人。现在我不想理他,我谁都不想理。我只想在一个没有灯光的地方,一个人静静地呆着。但在病房里,这是一个奢侈的愿望。明晃晃的电灯整夜开着,做梦都逃不过别人的眼睛。
我转向墙壁,闭上眼睛,我想为自己制造一片自由的黑暗。几个女人叹息着走开了,中年男人也悻悻地回到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