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康斯坦茨,沈彧久违地过上了闲适的生活——除了在花园里侍弄花草,便是就近到博登湖边散步、划船,偶尔和朋友到咖啡店小聚,但一切都好像静止了,她好像丧失了一切感知力,只是机械地活着。
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这里是湛蓝色的,湛蓝色的天空,湛蓝色的湖水,湛蓝色的天地间。明明是宁静悠远的色彩......
“又出神了?在想什么?”
“啊?”将她唤醒的是文理中学时代结交的好友Bastian Schmitt。她本就是个金发碧眼的妙人儿,此刻因为透入屋内的灿色阳光,整个人都闪闪发光,尤其那双泛着宝石蓝般美丽光泽的醉人美眸。看着她的眼睛,沈彧又有些失魂落魄了,“人类最深层次的情感是什么?”
“哈?”
“有人对我说,蓝花诗人诺瓦利斯让蓝色成了表达人类最深层次的情感的颜色。我在想,那到底是什么?”
“有答案了吗?”
“焦躁、不安、疲惫。”
“这些都是你丈夫带给你的?”
“他只带给了我两样东西:欺瞒和教训。”
“是吗?可我觉得还有一样东西:迷乱。”Bastian不慌不忙地挖下一小勺泡在咖啡中的香草冰淇淋放进嘴里,咂咂嘴,任甜蜜滋味在舌间扩散,“过去的你总是有着明确的目标和不知疲倦的冲劲,绮丽又耀眼,可现在的你却茫然、迟疑而不知所措,哪里还有半分过去的模样?”
“这么说起来,你也变了很多啊!”
“你说的是外在?”
毕竟她是在大学之后才勇敢地展现出自己的性别认同障碍。
“Schatz,在你眼里,我是有多肤浅啊?”沈彧娇嗔地看了她一眼,“我说的是,现在的你由内而外地释放出了自信果敢。比起我过去那套花架子,这才是真实的夺目。”
Bastian微微一笑,点头聊表荣幸。她伸手,捋了捋沈彧曲卷浓密的长发,羡慕之情已不需再言表,“如果可以选,我倒是更想要你这套耀眼的花架子。”
“然后再让自己夺目起来?”
“是啊!有些东西是可以改变的,但有些却是注定的。”
注定......沈彧的笑僵在脸上,她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想到聂珩了。
“除了愚蠢和她的愚蠢境遇,没有什么是注定的。”
“有点愤世嫉俗啊!你的婚姻到底遭遇什么了?”
“欺骗。”
“哪一种欺骗?”Bastian直觉,沈彧说的欺骗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骗财骗色,亦或者出轨不忠,她是法学系出身,处理破碎的婚姻或许会疲惫厌倦,但不至于茫然到不知所措。何况她虽然没能参加她的婚礼——恰好去美国进行为期3个月的学习——但她们一直有联系,此前她对她丈夫一直是不吝溢美之词,无形中也拉满了她对那个近乎完美男人的好奇和幻想。
“他是因为他父亲对我爸爸的爱恋,才和我结婚的。”
哈?短短一句话里蕴藏的信息直接让Bastian脑袋宕机,她甚至怀疑沈彧说的是中文,否则她怎么什么都没听懂?
“哈?”
沈彧抿了抿唇,缓缓打开话匣子。她喜欢自己解决问题,但对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也会寻求旁人的指点。而Bastian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不仅因为她距离太远,还因为她们截然不同,她有着自己所不及的柔软。
“我爸爸年轻时候为他父亲工作过一阵,后来因为理念相左,便辞职转业,但两个家族之间的利益纠葛并没有因此而断开。他的家庭情况很复杂,简单来说就是兄弟众多外加有钱人家固有的继承权之争。于是,和我结婚,联合我的家族,是符合他的利益的。”
“也是符合你的利益的?”对沈彧的野心,Bastian再清楚不过了。
“嗯,可惜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婚后不久,我便发现,客观上,他本就是他父亲的第一选择,虽然没有明显表露出来,但确凿无疑,并不需要我为他造势;主观上,他将自己的基本盘经营得很好,单凭自己的力量在企业内部就站得很稳。于是,我动摇了——他为什么要和一个对他而言并无价值的女人结婚?为什么向这个毫无价值的女人倾付多于索取?”
“......不愧是你!”对沈彧的价值观,Bastian也是再清楚不过的。别的姑娘遇上这种事,也许会感动地想,这个男人是爱我的!可她,明明拥有令人一见钟情的美丽,却偏偏执着于利益关系不对等背后的怪异......她活得太理智,也太清醒了!
“他越是对我好,我就越不安。但这并非这段婚姻唯一的疑点,他父亲对我也很好,甚至比对亲生仔还好。所以,为了麻痹因为意识到自己并无价值而产生的惶恐,我默认了自己还有讨他父亲欢心的价值。毕竟他从小就没怎么得到过父母的关爱,在事业上也做不了好儿子,那么在生活中竭力找补回来,也顺理成章。”
“可哪有疼爱儿媳超过儿子的爹呢?”
“是呀!一开始我以为,这其实是一种对儿子的爱的别扭表达,父子二人其实都很在意对方,却傲娇地既不说人话,也不做人事!但共事的父子与寻常的父子关系截然不同,尤其二人还有不可调和的矛盾。现实是,父亲一直在戒备儿子,当然理由很正当——这可是一个自己能扎稳脚跟的儿子,自强的目的不就是自立吗?权力可以独立在真 善 美之外,道德伦理根本不算什么!那么他为什么会满心欢喜地接受一个可能给他本就不可控的儿子增添不可控因素的儿媳?因为我的身体里流淌着我爸爸的血脉!他爱他,满心欢喜的是可以通过婚姻、生育让两家的血脉融合到一起!”
Bastian的眼神暗了暗,她也是同性恋,一开始便明明白白地让沈彧知晓的,可她却不曾知晓沈彧对同性之间的爱恋竟是这样的观点。再深一层次想,同性恋是少数群体,易性癖的自己同样是少数群体,无话不谈的好友到底是在用怎样的眼光看待自己呢?一直以来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吗?Bastian不想阴暗地去揣测,但如果沈彧是这样的人,她会很受伤。
她喝了一口咖啡,有些拘谨且试探性地问道:“你,很介意男人爱上男人?”
“我不是介意爱,而是介意人。他父亲是一个很滥情的人,有很多情 人和私生子,甚至会为情 人养不属于自己的孩子,结果搞得全家人都有心理问题!这种人的这种‘爱’是爱吗?”
Bastian了然,这的确不能怪沈彧戴有色眼镜,爱本就是一种既高尚又低级趣味的存在,高尚在于其柏拉图式的精神性,低级趣味在无节制无底线的官能享乐。如若因此给谁带去了不幸,低级还能继续下行,毕竟抽象的概念既无上限,也无下限。
“对他爱的人来说,是一种亵渎!对因为他的爱而受到伤害的人来说,就要叫罪恶了!”
恢复了平静的Bastian也恢复了锐利,“你属于哪者?”
“我......”沈彧梗住了,她两者都是,却又都不能轻易承认,因为这中间隔着一个聂珩。她还不想承认他对她的影响力,虽然她一早就意识到了。
“至少我听来,他们对你的好倒更让人深刻。”
“可这个好是带着目的的,也许还伴有歉疚,如果他们有良心这种东西的话!”她直接挑明好背后的风险,“况且这种事一旦被有心人戳破,我们一家会被怎样的流言蜚语淹没?”
“Bella,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聪明敏锐的,何况又没有证据。即便有证据,如何质疑和驳斥,你可比我专业!还是你觉得你的人生因此有了污点?”
“我的人生污点还少了?”
“所以,你的愤怒似乎只在被利用一事上站得住脚。可是,你的择偶标准不是,即便被背叛也可以原谅的人吗?你并不卑微,对唯一或者永恒从没有过执念,以我对你的了解,这句话的出发点只可能在利益上。权力可以独立在真 善 美之外,利益何尝不是?我不觉得有这种觉悟的你,会介意被利用,甚至是希望被利用的,因为这能反映你的价值——你比谁都更害怕自己没有价值。可是,明明抓到了把柄,却不以此为突破口尽可能地攫取利益......你的婚姻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利益问题了。”
沈彧的身体不禁微微发颤,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她和聂珩又没有完成登记得手续,要离开他,她有的是办法!可她却做不出来,害怕事情走向不可回寰的境地,害怕因此受到伤害,更怕不慎伤害到他......
“也许是我还有底线,还有良知......”
Bastian善良地没有点明她这是在报复性嘴硬。此外,她也不觉得她心中有对道德的理解和坚持,道德于她从来只是武器,所以她很享受装备道德。
而这也正是这个姑娘最迷人的地方——没人知道下一秒她会是怎样的天使,怎样的恶魔。
“但你说的也很有道理,我得迈出步子,而不是原地踏步。”
“你想怎么做?”
沈彧麻利地取下了婚戒,交给Bastian,“帮我保管一阵吧!”
沈彧的本意是,无论未来如何发展,她都得摆脱聂珩对她的影响。
如果是分,她得尽可能地减少负面情绪的侵扰,让自己生后重回轨道;如果是合,就得防止再一次陷入迷乱的境地。
然而聂珩并没有在婚戒上施加任何魔法,甚至也不是施加在婚姻上的。生活中有太多事物能让她联想到他,即便这教堂,这红霞,这蓝色......
有一种声音在胸腔回荡,忽视不了,也摆脱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