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出奇地安静。
如果没有人在或者有事在忙的话，倒也正常，然而沈家两父女却是坐在各自的办公桌前，做父亲的看着跟前风姿优雅的珍稀兰草陷入了长考，当女儿的则望着陷入长考的父亲，也陷入了思考。
爸爸从来没有掩饰过他并不喜欢这株素荷冠鼎的事，所以很快便决定将它送去植物园寄养，可就在园方上门取花的这天却把握最后的时光盯着它出神，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沈彧并没有掩饰她的关注，而沈彣则在等，等她开口，或者放弃。
“幽兰生前庭，含熏待清风。这么一株小小的兰草便晕染出一室的馥郁芬芳，”距离与园方约定的时间不到一小时，沈彧还是耐不住性子开了口，“将它送去植物园寄养，爸爸真就舍得？”
“植物园有更专业的园丁照料，也能提供更适合它习性的水分土壤，不好吗？”
“可是......”
见她咬咬唇，一副为难的样子，沈彣索性帮她说出了接下来的话，“可是，你公公一旦问起，该如何作答？”
“揣测人心还得看爸爸的！既然问题都被您戳破了，是不是再给个解决的方向？”
“实话实说。”
“说你把兰草送去了植物园？”沈彧忍不住确认道，确认她爸的实诚。
“你还可以把序列号一并告诉他，以便他也能去观赏。”
果然，她爸就和实诚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沈彧努嘴，刚想抗议，便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会是谁呢？此刻还不到与园方约定的时间。短暂的眼神交汇后，她老老实实过去开门。
来人是华泽维。令人意外，又在情理之中。
沈彧笑着将人请进办公室，然后拿起包，借口和朋友约好了见面，不留一丝云彩地走掉了。
沈彣都不知道该说她有眼力劲，还是没有眼力劲——好歹将水倒了再走呀！他只能无语地亲自动手。这边把水烧上，转过身，华泽维正看着桌上的素荷冠鼎出神。
意识到沈彣的目光，华泽潍抬头朝他一笑，“常言道：空谷幽兰，孤芳自赏。不过这株兰草的品相倒是会让人想起东坡居士吟诵的——本是王者香，托根在空谷。”
沈彣微微一笑，没有就此多言，而是直接问明他的来意，“泽维，怎么突然来找我玩？”
“令嫒说，你下午比较空闲。周六我们在聂家小妹的生日宴上才见过。”华泽维笑着轻叹，“20岁，多么鲜活的年纪......”
“40岁，也并不沧桑。”
“可我已经干涸了。年轻的时候也曾想大干一场，守住家业，力挽狂澜......”
哒地一声，止住了开水的沸腾。
华泽维自己都觉得好笑，“但最后体会到的却是对命运的无能为力。因为不是叶家，也不是聂家把我逼到绝路上的，不是他们，也会是别的什么家族，华世的格局如此！我明明知道问题的关键，却什么也做不了！不是权柄不在我手上之故，而是权柄如果在我手上，我做的也不会是解决问题，而是主动开启一轮清洗，一轮权力斗争。这么一想，倒是能够聊以慰藉，权力不在自己手上，只用感慨，我这辈子从没有为自己活过，生来就是一个傀儡，被架在火架上不能自己......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受害者，一个完美的受害者，等待着别人来解脱，不承担任何责任......”
他的声音低沉，却极富穿透力和感染力，就像在哀婉地吟唱一首悲歌。
沈彣没有去顾烧开的水，“泽维，其实你没有变过，始终是一张白纸。于是谁都可以影响你，动摇你，给你染上色彩，而今你的种种感受更像是被染上的色彩们以及你本身的白在齐力撕扯着你......你还是太有良心了。”
所以才迟迟无法解脱。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比起悲欢，真正不互通的是人类的利益，所以好坏不能一概而论的。”
华泽维撇嘴，他知道沈彣不是在敷衍他，而是事实如此，那么然后呢？丢掉良心？
他的思绪是被沈彣泡茶的动静打断的，目光像是因某种不可抗力附着在了茶盒上印有的Golden Tips上。
“前段时间我去找了张叔叔玩。”
“张玄秋？”
“嗯，前不久华世总部搬迁，我去了他的新办公室。很人性化的设计，落地窗外就是一个小花园，是他的风格。我们一起在那里喝了茶，听他抱怨华世茶水间只会提供快销袋泡茶和速溶咖啡！又不比你在的时候，可以蹭到上好的祁门红茶！”华泽维话锋一转，“你现在还爱喝祁红吗？”
“这可是个秘密，听了得保密的。”见他一脸迷蒙，沈彣又轻笑起来，“不只是我，其实沈家人的味蕾普遍迟钝，很难品尝出食物的好坏，更多地是用眼睛，以及根据周围人的反响在判断。祁红是这一标准下的一个例外，虽然它很昂贵，但初看上去实在太不起眼了——叶片紧细，切碎又是必不可少的步骤，不良商家完全可以用碎茶来作假。泽维，世人喜欢用‘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来表达怀才不遇的愤懑，可对于伯乐，或者自诩为伯乐的人来说，又何尝不想做正确的少数派呢？”
“原来沈叔叔也有过这种阶段。”
“当然了！我也有虚荣心需要满足的。”沈彣老实承认，“可是呀，做少数派已经很难了，何况正确的少数派。不得不承认，时代浪潮什么都顶得起来，很多时候人们需要做的，只是顺应它。那之后，我便不怎么喝祁红了。毕竟除了价格，我没有其余判断真假的能力。”
原来如此......
华泽维微微一笑，“那么，沈叔叔，我能再尝一次Golden Tips吗？”
品完茶后，华泽维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沈彣的办公室。然而一出办公楼便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他被一个清甜的声音叫住了。
“华先生。”
华泽维转头，很快看清花坛旁娇俏的身影，“小桑小姐？”
“我很抱歉。”
“什么？”
小丫头是下午无事可做，特地来找沈彧玩的，为了筹办生日宴，她们经常凑一起喝下午茶或者逛街看电影，而这一次不仅是刚好错过，还正好撞上了华泽维的那番自白。
“为两次打扰了您的清净，周六宴会上以及之前婚礼上......”
她对华泽维的评价有过两次反转。在兄嫂婚礼前，她只觉得这是一个只有尊贵皮囊的空壳，可怜的木偶。选择靠近，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由她被精心呵护的善意所驱动，她不想看到任何孤立无援、可怜巴巴的模样。
然而短短的交谈便让她意识到，这个男人或许孤立无援，但绝不可怜巴巴。他的精神世界丰富而精彩，明明身处利欲熏心的人群之间，却保持着近乎天真的温厚！就像看到了某种可能，聂桑柔也想这么干净清爽地活着，所以第二次主动靠近他。
效果果然超群。他的温柔明明击碎了她的偏颇和自以为是，却并不让她难堪，因为他给她指明了一种活法——不那么精致，却是鲜活的。
可就在刚刚，她撞破了他卸去伪装，展露自己的愁苦和无奈的模样，方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偏颇地忘记了他无奈的境遇，而真实情况也远比自己共情的更加槽糕，毕竟自己所谓的痛苦在常人眼里也就是自我意识过剩的小孩在中二。
而更震颤人心的是，他让她明白了，困苦没那么容易击碎本真，除非本真本就脆弱不堪。
“也谢谢您，没有把我赶开。”
“怎么会？我说了，我喜欢美好的事物，比如，和有朝气、有教养的孩子说话。”
“您并不大。”
“是吗？可能是被你的敬语闹的。”华泽维玩笑着卸去她的拘谨，“你不用和我这么客气的，我们也认识这么多年！”
聂桑柔黑溜溜的眸子转了转，有些害羞地，“那，华哥哥，接下来要不要请我喝下午茶？”
“呵！”华泽维自觉都可以做她叔叔了，不过倒确实是这么个辈分，“你个鬼灵精，是讹上我了吗？”
“怎么会？明明是你说的，喜欢和有朝气、有教养的小孩说话！”
的确，毕竟谁会讨厌意味着无限可能的花骨朵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