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飞过黑色油漆浇灌出的蝴蝶,倏忽消失,又突然出现,眼底是无尽的深邃。它飞快得扇动着翅膀,发出如同冷风吹动粗布的声响。夜晚与我对视,铺满墙面与我的身体,默默得用黑暗把我包裹。
褪黑素就在桌子上,为什么我不去吃?
难道,或者有没有可能,我喜欢这种感觉?
凌晨两点二十二分。
我每一次翻身,甚至每一个轻微的呼吸,床板都会发出咯吱一声,像是身下的某个人在轻轻低语。天花板有窗外的写字楼上反射过来的光,一道,两道,交相凌乱,中间还有一个飘忽不定的小光斑,比反射在墙上的光更暗一点。宿舍楼东边的家属院此刻已经完全没入黑暗,那条不知道为什么总在十一点过后乱叫的狗,现在再叫起来估计也不会吵醒谁了,除非他本来就醒着。
褪黑素我换了一个牌子,换了个便宜点的牌子。之前那一瓶要一百多,上海人说我买贵了。我这次从网上买的这个不到一百块,给了我三瓶,还有一瓶维生素片。不过这个牌子要一次吃两粒,起效时间也长。
除此之外,还有一盒安 眠药,但还没拆开。
已经拆开的那瓶褪黑素,就在床下的桌子上,在散落的纸笔和水杯、小包纸巾、从墙壁上脱落的挂钩、以及还剩一半的橙黄色便利贴之间,便利贴旁边还放着一本村上春树的《天黑以后》,昨天才刚刚收到货。桌下的抽屉半开着,露出里面的剪刀纸张等物品,以及压在最下面的英语报纸。吉他倚着半开的衣橱门前,在门上的镜子里映出高昂着的琴颈。
若是稍加注意,可以听到那股细微的白色噪音,嗡嗡嗡······仿佛有人在我耳中放了个接触不良的收音机一般,使得身体的某些地方总处于半兴奋的状态,撩拨神经,求而不得。直立行走的快 感和坠入水中的激荡,散做漫天繁星,由头顶到耳垂再到脖颈,顺着皮肤缓缓流下,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唯有在夜晚,各种注定被忽略的事情开始显现。情绪也好,声音也好,在另一个维度燃起火苗,任由热量穿透屏障,一点点炙烤着动弹不得的我。我的脚心手心开始冒汗,每一个汗毛孔都拼命得张开,代替我的口鼻开始喘息。一股可以悄悄使人窒息的味道从我身上发出,一点点凝结成可触到的水珠儿,从额头滑落,一路消失,一路融合。
睁开眼睛,我接收不到任何光亮,只有墙上的二手倒影惺惺作态,假装自己是世间独一无二。若是真的存在那样的东西,作为独一无二的存在,这世界又怎会如此这般,面目全非。
我想起床下的药。为什么不去吃呢,明明就在眼前。难道我喜欢这种感觉吗?
只需起身,下床,倒上一杯水,从褪黑素瓶子里,不,从安 眠药盒子里拿出一片,不,三片······
很简单,仿佛程序化的任务一般······也确实只是个任务。
这种躺在床上,思绪飘到过去和未来,抹掉存在又加上虚无,将个中碎片聚拢,不顾血液从手掌滴落,任其染红我触到的所有,无论大小,尽数染红,红得透心,而后牵引着红丝线,打结捆 绑,交织在一起,将咖啡、酒杯、苹果、饺子撞个稀烂,快 感在暴力中迸发,让躺在床上裹在被子里的我虽然闭着眼睛却搜寻着仿佛睡意又仿佛欲 望的片段。
没错,我喜欢。
其实我早就意识到了。失眠,因为我控制不住自己,也因为我能控制。
我精心挖掘,布置出一个温馨的小窝,然后自己钻了进去,并在外面盖上了土
那种已知结局的通透,那种没有剧本却有大纲的推动,那种一步步随着我心跳加速心头一度一度火热起来的剧情走向,是我自己给自己挖的坑。在坑里,我无所不能,却又无能为力地一次次掉进坑里。
仿佛听多了矫饰做作的苦情歌曲一样,莫名的内在磁场吸引听众一次又一次沉醉在重复的旋律之中,抽身不得。
我常提前知道,今晚注定不眠。无论多颤抖的手淫,再强力的药,也淹没不了注定陷进享受的片场。星光璀璨,跨过了多少次轮回的一闪一闪,连接着神经细胞的兴奋,聚集成一次让我忽视了所有其他快 感的动作电位。一次一次的冲动,像三原色,又像二进制,交错成网的符号,不是生活的写照,而是生活之后对已发生的无能为力却又无法释怀的事情的可悲再创造。
说不定某一天,早于人工智能取代人类,这张网,就会遮住我的天,我再也不可能在无眠的夜晚看到无尽星空多灿烂,因为我已经习惯了把生活交给夜晚,把释放交给虚无。一根线,两根线,捆 绑我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还为褪黑素的失效假装惆怅。
那篇自我分析,无数个小时的深入询问,我自以为知道问题的根本所在,我应该确实知道才对。只是那个问题太简单,太容易忽视,就好像人类终于探明了西班牙流感的真身,却发现它是那么普通,甚至平凡。于是我在了解它的同时选择忽视它,因为我已经知道了它的存在。水温一点点升高,水下泛红,水上依旧墨绿。在水汽和小气泡之间,我慢慢没了叫出来的决心,开始抚摸水下身体的纹理,假装触到了世界尽头的浪花,却无形中铺了条路直通井底。
这大概就是大圣的感受吧。
从咨询室回来,我没有什么变化,只知道做了一件该去做的事,只是因为该去。
光斑还在,像是跟在两条杠后面的句号,只是宽大畸形了一点,神似心室病变时的心电图波形。
“我,睡不着觉。”
“聊聊吧,没事,别紧张,随便说,就当聊天。”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对学生免费开放,但是需要提前预约。我曾经在前几个星期的一个周二晚上预约了那一周的周五下午三点半,正好是一周最后一节课上完的时候。那天我和大哥说我有一个同学要来,下了课就直接走了。可是咨询室锁着,门口贴着条,下面是一个电话号码。我打过去,拒接,之后收到一条短信,大概是预约的老师,说在开会,有事短信联系。
我没有再继续联系,也没有等,直接走了。
“我来过一次,预约了周五下午,没人。”我说。
“周五我不值班,”她说,“那看来咱俩有缘啊。”
她笑了,坐姿没变,只是头稍微前倾了一点。桌子后面的这张脸我认识,是比我低一级的同专业的大班的班级导师,给我们班上过一次大学生职业发展课。
马尾衬衣夹克牛仔裤,普通的便鞋,戴着个看不出框的眼镜,中等身材,但却好像坐着比我高。我知道律师事务所或者一些侦探事务所都会把来访者的座位安排的相对低一点,以营造出一种高度和气势上的压 迫感,但这是心理咨询室,又是学校的免费对学生开放的心理咨询室,会这么做吗?
我不知道上次周五到底是不是她值班,她好像对我上次预约却没有人来这件事不是特别关心,别说歉意,简直是毫无波动。
不,她在和我套近乎,虚化我的不满。她两手放在桌子上,没有胸前交叉,也没有放在身体两侧,看不出是排斥我还是接纳我,还是只是方便做一些笔记。不对,桌子上什么都没有。左边的墙和右边紧贴墙的书柜已经把这个房间压抑的够可以了,桌子空又有什么用。这不是一个心理咨询室该有的格局,上次来时,我光是找到门口就费了好大劲。可能是为了方便怕被别人看到的同学来咨询吧,比如我……
她看我不说话,笑了。
“没关系,你不用担心别的,想说什么都可以,单纯聊天也行。其实我有时候也睡不着……”
“老师,您是不是给16级4大班讲过大学生职业发展课啊?”
“对啊,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那个班的。”
“哦,你是16级的啊。”
“您是专业的咨询师呢,还是…”
她说话语速稍微快了点,“不不不,你以为我是老师然后兼职过来给人做咨询是吗,不是,放心吧,我是专业的。”
其实我并不关心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问出来了,可能是为了给自己留出时间想想从哪开始说吧。
老实说,我并不信任她。或许自从张一之后,我便再没信任过任何人。
我向后靠在沙发上,两只手稍交叉放在腹部,翘起了腿。我决定放松一点,让自己舒服一点。她对我姿势的改变没有任何反应。
“老师,我,睡眠一直不好,每天晚上都是吃药或者喝酒才能睡觉……”
我开始说,说我失眠,说我高考完,说大哥,说舍友,说李知常佳,说失眠后的另一个世界。
“有时候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四周静得可怕,可我的脑子里总有人在说话,或者说,在讲故事······”
“你有听到声音?”
她颇为认真的问了一下。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向她解释自己并非幻听。
她似是松了一口气,随后继续恢复了刚才的表情。从始至终,她只是听,没有记录,没有反应,只有她身后的窗户,光线以我察觉不到的速度暗下来。
“其实我也有时候睡不着,我也需要听一些东西…”在我停顿的时候,她说。
通感。让我先不去想自己的不同,同时拉进我们俩的距离。
“…我也会去想很多,但是你说的这些对你的正常生活的影响可能没有你说的这么严重,你可以去找一些朋友聊一聊,一旦有了这种情绪就说出来…”
找一个可控第三者,同时学会释放。
“…你说你在给自己编故事,但你也只是想想而已,对吧,到了白天不也是该干嘛干嘛吗。”
放屁。
“那些故事,是发生过的吗?还是没发生过的?”
“都有,有些是我遇到过的。”
“可不可以举个例子。”
我思索着,尝试在极度清醒的时候去触碰那块土地。
“比如,我在小时候,大概是初中的时候,在山东,那时候,在山东上学。有一天,应该是周末,我和我爸爸妈妈一起去一个人家里吃饭,那人是我爸爸的同事。
他家不大,平房,客厅也就十几二十平米的样子。我们五个人围坐在一张小桌子前,都是坐在马扎上或者塑料小板凳上。
那天晚上他家包的饺子,白菜肉馅的,煮了好几盘子,桌子上都快放不下了。
我爸爸和他在喝酒,我和妈妈还有那人的夫人吃着饺子。
这之间说了什么我都已经记不得了,反正都是无关紧要的废话。
那人喝醉了,给我往盘子里夹了一个饺子,我吃了。
他又夹了一个,我又吃了。
他又夹了一个,我又吃了。
他又夹了一个,我又吃了······
后来我说我不吃了,而他只是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歪着头,轻轻对我说‘吃吧吃吧······’
我记得那人发际线是圆形的,在两侧和笑起来显露出的皱纹交接在一起。
最后我含着一嘴的饺子哭了出来,喉头哽咽着饺子说不出话,一个劲得打嗝。那人坐在我旁边,面无表情的看着我。
好像还是有点表情的,似笑非笑那种。
我记得我妈妈把我拉到一边,用手把我嘴里的饺子抠出来,给我擦眼泪。
这件事最近经常出现在我的故事里,只不过被喂饺子的不是我,还有就是,那人最后挨了顿打。”
她就这么一直听着我说,双手放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得看着我。
“有些事情是注定要发生的,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的,”她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我们做出的每一个念头,每一个选择,势必会对未来造成影响,或大或小,说不定往日里宽慰你的拥抱,日后会变成腐蚀你的毒药,一切都是未知的,但这并不能阻碍我们前进。你的所思所想,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我能看出来你是个好孩子,”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要让这些过度的情绪影响了原本可以多彩的生活。”
“可是······”我感到我眼中的光亮在一点点消失,如同她的话在我脑中一点点消失一般,留不下一点痕迹。
“那些故事反复出现,反复占据我的睡眠。
他们不断演绎,不断更新,愈发完整,仿佛真的发生过或是真的即将发生。
他们真的太真实了。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摆弄画笔的作者——我确实也在初中毕业时考虑过要不要考美术生。刚开始,我会画一些我认为美的东西,风景啦、女人啦、久别重逢啦之类的,后来渐渐厌倦了这一些,我开始追求意义,开始用画笔抹出一些没人看得懂的东西。我想我在画这些的时候,身边一定是有音乐的,就是那种用大提琴拉出的非常悲怆的曲子。再后来,我开始变得暴躁,易怒,乱发脾气,甚至是对自己。我用画笔猛戳自己,在身上留下分不出是颜料还是血液的痕迹。最后,我把目光对准了我最初的那几幅画,那仅剩的几张美的画。
它们被我一张张取出,一层层涂上这世间不存在的颜色,面目全非。我把河流变作岩浆,把云朵变作白骨,把裸体放上砧板,把一切的一切用墨水浸染。我希求一时的快 感,没注意到蹂 躏过后的画纸一点点碎烂。
而后,那些碎屑拼凑成一系列新的作品,张牙舞爪。白骨原来是裸体的白骨,墨水蒸发后会剩下岩浆,就连画外的音乐也是,它从未间断,巨大的音符跳动着有如心跳般铿锵,而那连接之处柔韧又细微。
最近,也就是最近,我时常惊醒,如同听到大提琴弦崩一瞬的画家猛地丢掉了画笔。
我也并不完全是无可救药的。我之所以来,是因为我意识到,我每天想这些,只是在找一个平衡,制造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感。我知道这些,因为在我睡不着的时候,我想的那些性质都是一样的,无非是一种发泄,一种绝对的落差引起的发泄。可是这样,会让我在心里形成一种刻板的印象,就是我给所有人都上了颜色,打了标签,在我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些想象的最后,这些特点会坐实。这会对我的为人处世造成一种渐进的影响,在我意识不到的时候。
我怕它们会真的发生,在未来的某天。
还有就是,即便它们没有发生,我照常过着我的生活,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在未知世界里一点点呼吸着,可是新的事情总会发生,它们又会变成新的世界,新的画,一点点侵蚀我的大脑,这又算什么?算发生了吗?总有一天,它们会真真切切得摆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一般。这根本就是个无法证伪的死循环。”
天暗下来了,不知不觉间,她的身影在我眼前变得模糊。而她也发现了这一点,起身打开了灯。
于是,屋子里亮了起来。
“你这不挺清楚的,那你还来这里干嘛啊?”她的表情有点疑惑。
“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话,他们好真实。”
“我建议你呢,还是找人聊一聊,找一个…”
都是废话。
“我听你说的这些,你女朋友方面的矛盾也不小啊。”
大哥?我说了她很多吗?
“你女朋友怎么样,挺活泼吧。”
“没有,比我闷一点。”
“比你还闷?”
“有什么问题吗?”
“你俩谁追的谁啊,她有没有说过你哪里吸引她?”
“她说我好看。”
她沉默了,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为什么问这个,我的关注点不在大哥,我清楚我和大哥的关系怎么样。
我们会一起度过大学时光,然后各自考研,相安无事。大概率上,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天已彻底黑了。
出了咨询室,感觉上没有太大变化,好像可以接受又好像还是别扭。但是失眠的问题还在,手淫、酒精加褪黑素三管齐下的方法现在我也不太想去试,一直想解决根本问题的我去做心理咨询,最后也只是被建议还是找人聊一聊。
这结果像极了另一个我在现实中劝我。
“你有吃有喝,又不缺生活费,有女朋友陪,身体健康,干嘛整天郁郁寡欢的,想想那些没吃没喝的人,他们不照样活着······”
我深吸一口气,又缓慢呼出。
脚下一个巴掌大小的光斑游动着,给人一种站在黑夜里的游泳馆中的感觉。我闭上眼睛,再缓缓睁开,想看看那个光斑是不是小了一点?
不,没有。楼下路灯照出来的,怎么可能变小呢。
那是我第一次做心理咨询,也是最后一次。我想此生我都不会再去了。
这学期末临近放假时,新建的十八层图书馆终于竣工开馆了,学校里似乎宽敞了一点,但说到底,整体的面积还是那么大。工地的围栏已经撤去,还新建了一个网球场和一个羽毛球馆,羽毛球馆里有一个不到一百平米的小健身房。在紧挨着西门的地方修了一条南北走向的路,和主教学楼前的广场以及电教学楼一旁的通向宿舍的路共同组成校园里唯一一条环形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