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我左边的人一直在动。
飞机还在爬升,推背感正强烈的时候,他就已经把身子弯起来,用尽全力抵抗着迎面而来的加速度和腰间的安全带,在紧挨着的两个位置都不是很好的圆窗之间来回扭动,眼巴巴地望向窗外,像是孩童在自家窗口找寻墙根处钻出的野花。
我睁开眼睛,歪过头看着他。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低沉的鼾声,颤抖着尾音,即使身处轰鸣震耳的漆黑的机舱中也能分辨出,而身旁这个人始终背对着我,似乎唯独只有那一小个圆窗之外的漆黑的夜空与模糊的云层才能吸引到他。他穿着一件红色连帽衫——袖口挽至肘上、蓝色牛仔裤、很普通的经典款黑白帆布鞋,干干净净的短发,左手中指带一枚表面灰漆闪闪发光的银戒指,右手指甲有点长。
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好像之前的我。
以前,我也有一件类似的红色连帽衫。
那人并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更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青年人,和我一样(姑且先把我也算做青年人),或许还是个学生也说不定。不同的是,他只是放下手头的书本,趁着假期走出学校,坐飞机来到某个地方,游玩的可能性不大,大概率是来看个朋友,或许是女朋友也说不定;而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逐渐忘却了该怎么简单地描述自己的生活。
我不禁抬起自己的左手,看着空空的手指。
之前我也戴着一枚戒指。已想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那枚戒指便不再陪在我身边,很明显这时间长到足以填平那小小的勒痕,长到阳光下的花朵渐渐枯萎,长到飞机可以从生飞到死,长到孩童不再梦想着诗和远方。
某种熟悉的感觉袭来,重重撞击在我的面门,从某处钻进我的脑子并迅速将其占领。尽管我已对此司空见惯,仍然情不自禁的想要找一个可以安静地靠下去的地方,或是找地方将头埋在里面假装这世界早已不复存在。只是此时,这恐怕无法实现。
好在,云层渐渐淡去虽不见头顶的月光,但云层下星星点点的灯火浮现,连接成一座还在燃烧生命的城。我顺着“年轻的我”的目光一同望向窗外,视线渐渐模糊。
不久后飞机便平稳落地,身旁的“曾经的我”依旧贪婪地看着窗外,两手贴在舱壁上,我坐在原地陪了他一小会儿,随后便夹杂在其他人之中头也不回得走向舱门,迎接我的是舱门口空乘人员礼节性的微笑,以及北方平原夜晚的凉风。
石城,一个经典的中转站,没那么大,也没那么小。一百多年前人们聚集在此只因为有火车经过,如今已是养育一方人的省会城市。火车照样驶来这个方向,不再“轰隆隆”,而是“嗖嗖嗖”,任意线路在此交叉,而后各自远去,从此再无交集,对这一点我可谓是深有体会。
从机场打车前往市区。在车上,司机见我不爱说话,也就没有跟我问东问西。我坐在后座,一手伏在旅行包上,望着窗外这熟悉的景色。
一阵铃声穿破沉默,司机的电话响起。他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从旁边拿起耳机戴好。
“喂······我开车呢······明天?可以啊,有时间······那就咱们四个了啊!”
我继续将头转向窗外。远处的灯火渐被升起的高架桥遮挡,只剩够不到的车灯扫在高架桥边留下的仿佛进度条般的痕迹,寒气笼罩着窗外的一切。那些建筑物,冰冷,严肃,划伤了每一个注目的人。
“喂,媳妇······”司机挂掉电话后,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明天去衡水找老吴玩去啊······他和文静呗······”
车在高架上匀速行驶着,身边的一切匀速倒退,只是太快了,快到看不清,快到来不及留下气味。但仅仅是视网膜上挂着的残画也足以连接成一段或凄美或向往的念想,并将永远悬挂在哪里,往后的日子只有透过那残画才能看得见。
“这周末歇一歇吧······让那几个学生找别的老师去······”
拐了个弯,大片窗花街灯开始出现在周围,代表着这座城市此刻仍在呼吸。写字楼和电影院还在活动着,ktv和酒吧咆哮着热情,救护车和医院不停地讲着故事,24小时营业的超市玻璃窗后总有一个趴着的身影。
远方变得清晰,身后的建筑物亮出了名字。白桥客运站、平信大厦、解放医院、中国建设银行······
“明天早上我去买饭······就穿我给你买的那个碎花的就挺好啊······”
等到我下车时,司机还在戴着耳机说话。
我拎着行李在预定的酒店办理了入住,洗过澡后窝进床里,无可名状的倦怠感以及灵魂被吸走般的虚脱感将我包裹,我紧紧闭住眼睛,将自己蜷缩起来,却一夜未眠。
恍惚之中,我仿佛回到大学时在黄山上住的那一晚。狂风开始不停呼啸,敲鼓一般振动着帐篷的四面,随时想要翻起四角。李知在身旁鼾声不断,常佳还在说着我当时不能理解的话。
翌日,一片薄雾笼罩着这个城市,缓慢得侵入每一座建筑物之中,仿佛强行将生命之水灌入冰冷的水泥,可偏偏老天爷不喜欢万物皆灵,大概在八点一刻左右,阳光便将这朦胧的水墨意境驱散殆尽,只留下陆地上清晰的灰色城市,和头顶略显阴沉的天空。
可那昏昏沉沉的感觉似乎早已从室外偷偷摸进了我的房间,趁着彻夜未眠的大脑放松警惕之时偷偷溜了进去。我只感到一股力量,或许是思想,亦或许是别的什么的,在我脖颈以上的身体里乱窜,像是在含蓄得诉说,说起我在石城遇到的每一件事。
渐渐的,窗外的光线透过厚重窗帘的缝隙打在我的眼睛上,试图拨开我的眼皮,我不得不将枕头放低,转过身子,继续任由头脑中的那股力量畅游。
我一直在床上躺到十一点半钟,才终于攒满了爬起来的气力。简单洗漱过后,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我甚至翻找了一下有没有带一件红色卫衣),走出宾馆来到大街上。
我并不知道自己此时身处哪街哪巷,预定住处时我只知道此处距离石城医科大学很远,便草草下了订单。此刻这里看起来与这之前其他我去过的陌生的城市别无二致,我便放下心来,开始向前走。
虽已至晌午,但我并没有饿的感觉,索性一直向前走。
一直走到三点钟左右,大概走出了五六公里的样子,我感到有些累了,便在街边的一家奶茶店坐了下来,要了杯凉茶和一大份薯条。我看着窗外的街道,蘸着番茄酱吃光了刚刚炸出来的薯条,把面前的奶茶喝光后,在手机上确定了一下晚上吃饭的具体地方,随后出门打车前往。
地点在中山西路稻粱谋酒楼三楼的包间,我到时时间刚过六点,李知和常佳还有大概半小时才会到。我要了一壶水,又要了一瓶绝对派伏特加,一边用小杯喝着酒一边等两个人。
过了一会,我叫来服务员,提前点了几道菜。
两人一起到时已是六点三刻,像是商量好一般穿着差不多的灰色西装,许久未见的两张脸上都多了一些深色的褶皱,连一起吹进屋内的风都有些沧桑。
“早到了?”常佳先问道。
“刚到。”我放下酒杯,在满是酒味的杯中倒了点茶水。
“上次三个人凑一起是什么时候?”李知边坐边说,似是在问我们两个人。
“得是黄山吧。”常佳说。
我想了想。的确,这二十年间我和常佳还有李知倒是有过分别见面的时候,可若是说起三人一同见面,恐怕就要追溯到大学时的那次旅行了。
三人在略大的包间内坐定后,似是为了填满整个屋子,三人的位置几乎平分了正中央的圆桌。李知摘下蓝牙耳机放进兜里,随后又掏出手机,摆弄两下之后放进随身携带的双肩包中;常佳则直接翘起腿坐在椅子上,看着桌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两个大约二十五六岁左右的女服务员推门而入,端来了青椒溜肥肠、京酱肉丝、麻婆豆腐,还有一盆疙瘩汤。
几人动了动筷子后,常佳分别看了看我与李知,笑了。
“哥几个混得都不错啊。医生,高管,看来这金融危机怎么卷也没卷到你们。”
本是一句玩笑话,却迎来一阵沉默。
“什么时候回的国。”我问常佳。
“半年前,”常佳说,“现在在北京。”
“不是说留那不回来了吗。”
“怎么说呢,”常佳正了正身子说道,“抛开大环境,在那总有种······郁郁寡欢的感觉,心里没没落落的。”
“不是说娶个外国娘们拿绿卡吗?也没见你带一个回来。”李知笑着说。
“当初年纪小,不懂外国的深浅。”
“现在懂了?”
“略懂。”
后续点的酒菜陆续上桌,总共五热三凉三瓶白酒,若是加上还剩四分之三的伏特加便是四瓶。
“李沐是不是都喝得差不多了?”李知问。
“还好。”
“我已经戒的差不多了,这些年工作关系,身体都快喝垮了。还从来没想过我会像现在这样生活。”李知悄悄叹了口气,但我和常佳都发现了。李知似是习惯性得托起面前的空酒杯放在鼻前闻了闻,扭头问我:“说起来,你个大夫为什么要喝酒?不怕做手术手抖吗?”
“大概因为······”我说,“人工智能暂时还取代不了我们吧。”
“疙瘩汤挺嘚。”常佳盛了一勺到自己碗里,一边喝一边说。
我已经记不起上一个没有喝酒的夜晚是如何度过的了,或者说那样的夜晚有没有真正存在过亦未可知。我的家中摆满了酒,各种颜色的瓶子挤在一起,随着客厅顶灯的照射映出花花绿绿的摇晃的世界。
“想出去走走。”常佳说。
“我也想去国外看看。”李知说。
“我说国内,青藏线啊啥的。新疆也挺好。”
“那也不错。”
“就是不会开车,有点麻烦。”
“我会,回头有空一起去。”
“我就不去了,”我说,“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旅行没什么兴趣。”
“我记得你有一段时间经常出去玩?”李知问向我。
“是有一段时间······那阵子心情不好,出去交交朋友。”
“何必呢?”
“你们又何必呢?”
三人相视一笑,也都没有多问什么。
“你说,”常佳问,“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活着。”李知说。
“没有理由。”我说。
“我觉得,人活着,”常佳说,“是为了证明些什么,但具体是什么,我也还没想出来。”
“我已经好久没有认真思考过什么了,”我说,“很多以前相信的东西,现在也······找不到了。”
一阵沉默。走廊里传来些许声响,似是人们已正式进入了用餐时间。李知转动着面前的转盘,小心的夹起一块豆腐送入口中。木制筷子与青瓷盘子碰撞发出脆响,而后那转盘随着惯性继续转动着。
“小灵离婚了。”常佳突然说道。
面前的转盘停止了转动。
“走一个吧。”常佳在桌前举起了杯,我和李知也举了起来。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敬梦想。”
“文学,爱情,环绕世界的旅行。”
“敬漆黑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