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解剖
解剖之于医学,在于探究人体宏观上的结构,对自己则是一种深入内心最柔软之处的照明。而无论解剖刀的方向是指向冰冷的大体老师还是柔软的自己,其前提无一不是先要了解其研究对象的组成,或整体或细节。
大概是在上一次年假时的某个晚上,我正在家中和父母整理从破旧相册中散落出来的大概有几百张的老照片。彼时两个弟弟已经睡下,客厅里只有我和父母,三个人围坐在餐桌前,认真的看着手头的照片,他们两人偶尔会谈起当年拍照时的场景,而我在相比之下却沉默的多,或者说以我为中心的这一圈都显得十分安静。随着对一张张照片的分类整理,我发觉自己竟止不住得开始哭泣,泪珠如雨滴般不停地从眼中坠落以至于我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照片去到卫生间擦拭干净眼泪,而我的父母显然也是发现了这一点的,但直到最后把所有的照片归类完成,我们三人谁都没有提起这件事。
自那以后,我开始认真思考我从出生到现在的这19年,我相信某些区别于普通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当然这只是未经调查研究过的笔者的一面之词)身上所有的特质使得我总是泪眼婆娑,而且是不受控制的那种,它甚至可以发生于我内心毫无波动之时,就像在某本书的某一句话下做了个标记般稀松平常。我曾尝试将其落于笔下,但因惰性迟迟未书,或许也是因为不知从何处下手罢了。
我开始回忆到底是哪些发生在我身上的事造成了我现在这个样子。由于往日某些情景仍历历在目,而其带来的情绪上的变化仍不逊于其发生之时,故而笔者会尽量客观地描述具有重要意义的标志性事件,并分析其在日后带来的影响。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习惯或是适应,甚至是倾向于独来独往。而这本该终于高中时代的似乎存在于每个少年的青春期的现象,却一直持续至今,从未间断,以致在高考后变得愈发不可收拾。
毫不客气地说,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便是一个十分听话的孩子,而这也毫不意外地招来了家中长辈对我的的偏爱(笔者曾考虑以其他词语形容,但推敲过后,“偏爱”最佳且符合实际),而这也使得“听话”这一特点在我身上进一步增强。从懂事起,我的身边就不缺少来自家长的夸奖与肯定,但随着年岁的增长,隐隐之中总觉得自己身上不见了很多别的什么东西(请原谅,笔者至今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那份缺失,故而此处暂且放下)。
由于父母工作的原因,我从幼儿园开始便辗转于附近的省市各地,也就是转学。从小学到高中,从最初的石城寄宿小学到高考时的利县,我经历了多次转学,准确来说共有五次(不包括毕业之后搬家)。其中最令我心碎的一次,当属初中二年级结束时,离开山东搬回省内。一次又一次的类似经历犹如利刃,一点点撕碎处于成长期儿童的形成中的认知与情感,每一次发生都意味着忘记上一个地方的街角巷道,丢掉那些朋友(准确的说是被丢掉),并在新的地方开始学习新的方言,而这显然是因为当时的社交条件无法满足搬离后的未成年儿童继续与曾经的同学保持联系。
这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意味着成年人无法理解的变故,不仅因为当你刚刚熟悉了这个班里的每个座位后,又要开始收拾东西说再见,更多是那种埋于心底的不安感以及对于亲密关系的求而不得的感觉会扎根于内心深处并总是会在不该出现时出现,扰乱正常的生活。
记忆中,我时常坐在马路边,或是带弟弟出门散步时,或是独自外出时,就这么坐在路肩上(大多是在刚刚搬至新住处时),祈祷着在路那边的拐角处,以前的朋友和同学突然出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概是初中三年级回到省内后),我开始自觉地坚持说普通话,并以此作为防御的第一层外壳,不再试着去融入,不再主动和别人交流,开始习惯走小路。只要我不与其他人有过多的纠缠,离开时就不会显得狼狈,对身边的朋友来说亦是如此。直到高中。
高中三年是个例外,却又不那么例外。整整三年我一直在保利市利县中学读书,没有搬家。根据我的推算(也只不过是猜测罢了),本应发生在高中二年级的情景(我正在教室里上课,我的父亲突然出现在门口,对我做了一个挥手的手势,我随即将物品收拾好,搬上所有的书离开教室,跟着他去宿舍收拾被褥准备离开,而身后的教室里,平静地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并未出现。我可以很骄傲地说自己是班里的“元老级人物”,那种自信是那之前很少出现过的。除此之外,我还意外地成为了班长,成绩又不错,加上长相还算白净,倒也讨得很多女生喜欢,整个年级的学生或老师应该都认识我,再加上作为班长会帮老师干些杂活,时常可以从班主任口中听到仿佛来自幼时身边的大人的夸赞。高中后期我还会出现在学校的领奖台上,或者代表班级前去开会。作为同学口中的沐哥,我甚至某天听到窗外一个人跑来这边,边跑边嘟囔着“我倒要看看李沐是谁”。那时我深信某些改变已经发生,自己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缩在角落的插班生。
老实说,我很享受那三年,或者说,享受成为焦点。
彼时我喜欢一个女生,她是班里的另一个班长。但想象中的告白从未发生,也从没有做出过任何实际行动。一方面是由于害羞;另一方面,正如开头所说,作为一个听话到骨子里的人,又是在高中——“早恋”是不被允许的,这足以让我对自己使出十二万分的压抑与克制。
而这个特点,直接导致了我后来的垮掉。
高考失利,最终分数比我的预估少了将近三十分。一番考虑过后,我扫清了脑中的复习的想法,决定学医。
成绩出来的三四天后开始报志愿,别人家都是父母招呼着找人帮忙,但由于我父亲正在外地工作,又因为一场大病刚刚做完手术,母亲在家照顾两个弟弟,所以我只能自己去学校找老师咨询,打听情况,选择报考院校。我并未觉得这有何不妥,而且像这种事我的父母向来尊重当事人的意见。但是在学校里被别的同学的家长堵在老师办公室外面进不去的时候,我的心里仍旧很不是滋味。
开始报志愿后没几天,大伯从红华打来电话,要把我从利县接回红华,帮忙辅导我报志愿的事情,而我就这么被半强迫着决定了自己一生只能选择一次的大学去向——石城医科大学。
在我从红华坐车回来的路上,我泪流满面,清鼻涕在鼻腔中不停地积聚,为此我在大巴车上用光了身上的卫生纸。到家后,我直接打开电脑,进入填报系统,报了第一志愿——石城医大,剩下的选项则随便挑了几个医科大学,随后没有理会母亲的询问便出了门,一直在外待到傍晚。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不过如此。说服我,甚至不需要直接用语言。
做一个听话的孩子,便会落得如此结局。这大概是从那时起才在我心中仅仅是隐约留下的想法。
填报完志愿没几天后,我们全家搬回了红华,这也是为什么我说“高中三年又不那么例外”。虽然我连续读下了三年,可从前的经历早已告诉我,一旦搬走,一切便会清零。
毕业那个暑假因为要回利县的学校提档案,加上取回寄到朋友家的录取通知书(由于毕业后要搬家,笔者连录取通知书都要寄到异地的同学家,今天看来是如此悲凉),我又坐车返回了利县,就住在朋友家。回利县中学提档案那天中午,和十几个高中同学碰面吃了顿饭,下午出去唱了歌,这中间我出于某些无法说清的情绪原因一直在喝酒。晚上留宿我的朋友和另一个朋友请我吃饭,我哭的一塌糊涂,喝到烂醉,随后自己跑了出去,不知游荡了多久,最终踉跄着走回朋友家。
那天,我知道了高中时一直喜欢的女生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男生出去吃了她人生中第一顿西餐,而她大学去了天津。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发现,刚刚成年的我竟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我珍视的东西。
高考失利,我也没有勇气再来一年。从小“独立”的笔者习惯了自己做决定,却为了迎合家里人报了石城医科大学,白白又扔掉了将近二十分不说,还委屈自己去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城市——石城——小学第一次转学时离开的地方,也是这十几年离别的开始;虽然高中三年没有转学,但我毕竟不是利县本地人,高中毕业后搬回红华,也就同样什么都没了,不再是沐哥;喜欢的女生知道我喜欢她,可是她直到毕业也没从我口中听到我的告白。一切又变回了原样,我又走上了那条无人的小路。
从那以后半年,我像个酒鬼一般,见到酒就想喝。在旁人眼里,这不过是青春期孩子都会有的经历,就像紧握在手中的花一样,温柔清香,却也带刺。可我环顾四周,只有我被扎得满手鲜血。
大学开始后,我读了一些书,上过几节心理咨询师的课。我开始喜欢看书,开始尽量变得冷静、理性,遇事我愿意先去思考为什么。后来,我遇到了另一个女生。
她也是我的高中同学,目前在师大读书。我们联系了半年左右,相处甚欢,但确立关系一个月后分手。
分手前,我把我为什么不想回家,为什么一直失眠告诉了她,而她显然也有一些类似的感受,因为电话那边她哭了很久。我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和我分手,我想并不只是因为她不喜欢我。
我并不反对报志愿时报石城医大,只是因为感觉受到了强迫,所以不自主的去排斥。我认为家里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由于常年在外地上学,笔者对亲戚的印象远不及对身边的朋友)在我自己的事情上说三道四,其实只是因为我自己认为这种事要自己完成,所以想当然地认为别人也应该这么想。我把这个世界分成了“我”和“非我”,而不是“我”“你”“他”。因为高考失利,我开始时非常看不起石城医大,想着自己来了学校要超过所有人,要两年自修完所有课程,现在我开始尝试去发现学校的美,也开始因为自己是高中同学里少数几个学医的感到骄傲,医学生誓词从开学起就贴在桌旁。我开始试着接受自己初恋没有结果的现实,也并不觉得和别人聊起来有什么丢人。以为自己天下最惨,总和别人比,一定要比别人惨,其实这可能是因为我没有向外输出这些负面情绪的通道,也没有接受者,而且因为一直不去和别人建立联系,潜意识里渴望得到大家的关注。从骨子里,我们都由衷希望别人满意。特别是自我未成形的人,他人是自己的镜子,一举一动是否有意义,都取决于镜子如何看自己。
还是忘不了报志愿的那几天,写下这些文字时仍然做不到心平气和。或许是因为生活本身就有喜有悲,只能疏通而不能围堵,又或许是因为还是不够成熟,时间和生活的沉淀不足以让我现在接受一切发生改变的那几天。可能有些问题想清楚了,但接受现实或者应对它们的时候,仍做不到十分成熟。
我知道自己喜欢安静,不喜欢和别人捆绑在一起的感觉。而且,对别人的尊重应该体现在各个方面,比如身体,空间和思想。我不否认曾经的纯真,但它终究不是全部,对亲密的向往或许只是为了弥补破碎的过往,现在我只想补齐这些缺损,一点点成熟,因为我想这么做,这就是“我的意志”,“我的选择”。我不需要别人的批准,更不需要向谁证明自己是对的。
大学毕业前的自己,或许会变得不同。
对自己的解剖也包括高中时候的自己。同学和老师说我有威严,优秀,有责任心,抢着干活。但现在回望过去,我只看到一个自卑,偏执,内心孤独的中国式烂好人。抢着干活,只是因为那样有一种道德优越感这样和别人说话时腰可以挺直。而那种希望所有事情按照自己的意愿来的状态,却恰恰像极了带我回红华的大伯。
解剖到此为止,但只是系统解剖,某些方面不够深入。还望老师指教。
在此附上从红华坐车回利县当天的日记。
2016年7月1日,阴
这是我在这个新本子上写下的第一件事。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总感觉有些事情需要写下来。
三天前我被大伯从利县接回红华,说是要带我咨询填报志愿的事。那天在大伯家小区停下车时已是深夜,我便在大伯家睡下了,住在小妹妹的房间里,小妹妹就去和大伯两口子睡在一起。第二天,大伯直接开着车,和我一起去了天津,来到河北工业大学,随后大伯直接跑到咨询处问那里的负责人,电气工程及其自动化专业能不能录取我。
我这才知道,我家里人——包括我爸妈——建了一个聊天群,已经把我要去哪里上学讨论出了结果,至少也是有了基本方向。
我背着装满报考指南手册的书包,站在这个我第一次来的校园里。在这个被灰色砖瓦包围的老校区里,我看到好多人背着吉他和滑板,还有各种各样的书。只是在这里我感到一种我不喜欢的熟悉的感觉,就是之前每次转学时有过的感觉。
大伯还在忙前忙后,准备带我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来上学。
几个发传单的大学生向我走来,应该是宣传他们自己的学院的,我还没伸手,大伯就抢先一步把宣传单接了过去,翻看了一下后便直接丢掉了。
迷茫着,我转过头问大伯:“你们问过我想学什么吗?”他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茫然,但还是笑着问了我这个晚辈的想法。我的回答是临床医学。
至于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我也不是很能说的上来。在返程的车上,我和大伯就这个问题讨论了很多,我要去哈尔滨医科大学,大伯不许,他让我报考石城医科大学。
“我从来没去过哈尔滨,感觉那边应该还······”
我本来想说一说我的理由,我真的很想去一个离家远一点的地方,但不经意间,我抬头与后视镜中的大伯看在了一起,突然之间全身僵直,说不出一句话。
那眼神中表现出严厉和不容置疑,穿透了我的身体。
那天晚上,大伯带我去了一个当老师的二姑家,咨询了一下报志愿的事情。显然由于数学成绩不太理想,理想的可选项不是很多,但报考石城医科大学绰绰有余,甚至高出二十分。
第三天,也就是昨天(现在凌晨一点二十分,已经是七月的第一天了),大伯开车将我送到沧州汽车站,让我坐车回利县。去车站的路上,大伯坐在驾驶座上,问坐在后面的我想好报哪里了吗。我当时头看向窗外,正在思考怎么办,随便回了一句:“石城医大吧。”
“行,那我就不跟你回去了。”
又是一下子,我再次感受到无法挣脱的冰冻般的僵硬。我瞪大了双眼看向窗外,不敢抬头,额前的皮肤贴在玻璃上,逐渐变得通红。
(那种无形的压迫感还在身边,现在,我在床上坐了起来,大口得做了几次深呼吸,继续写)
随后我上了开往利县的班车,在它发动之前,大伯还冲上来,让我下了车以后跟他说一声。
天知道我在车上哭了多久,口袋里仅剩的一点卫生纸被我反复用了好几遍,好在位置靠窗,没人发现。下了车,我发现妈妈推着自行车过来接我,这才意识到我这两天一直随身背着四本厚重的报考指南,基本没看过。我把书包放在自行车上,自己在旁边走着,一句话不说。
回了家,我打开电脑,把志愿报上,第一志愿石城医大(我已经答应大伯了),剩下几个志愿学校随意填了一下,然后关了电脑走出了家门,妈妈在身后问我什么来着,我没理她。
我在利县县政府门前的大街上一直转到天黑,这才回家。我大概已经平复了心情,只是过去这几天的场景还在眼前一遍遍重复着,那种感觉时不时会再次出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毛孔试探进躯体。
事情已经决定,我会去石城,在那里读大学。美好的事情在哪里都是美好的,我想。况且,我这样的水平去了,大概就是学校里成绩最好的吧,想想还是挺好的。
眼睛有点累了,也不知道该再写些什么,先写这下这些吧。
这篇日记写于大学前,希望接下来的五年一切顺利。妈妈以前让我读大学时去一个环境好的地方,身边各处都漂漂亮亮凉的,在那里心情也好。石城虽然在我印象中算不上漂亮的地方,但是我想我一样可以在那里过得很好。
睡吧李沐,夜深了。记得提前预习一下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