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无人机不时在窗外掠过,一如晚风撞击到墙上时发出的的呜呜声,深沉中亦夹杂有些许悲凉。我想,即便自由如风,仍会受到气压与高山的限制,束缚于温度而不能随心所欲。但,阵阵呼啸虽逝,并不妨碍被世人铭记,人们会在某个晴朗的天气,向身边的人谈起那天听到的来自窗外的嘶吼,就像是记起曾在某处原野无心摘取后一口吹向空中的一片花瓣。
此时,迟暮化作一片漆黑,夜间的大学从已授课一天之后的昏昏欲睡中苏醒,将白昼的秩序打乱混沌,欢笑着新生。所有大楼亮起灯光,伴随着学校南边架子鼓的声音和北边操场上的各色响动一起闪烁,竟与东边实验室的一片寂静和西边行政楼里的沙沙声合在一起,仿佛这就是这座石城中心的大学夜晚本该有的样子。
新年刚过去没多久,却给人感觉是已至年中。如今天气已经转暖,各色春装开始出现,这一点在挤满学生的校园里格外明显。各个年级的医学生们拿出滑板和吉他,或是成群结队搬着马扎,或是两两挽手相视暧昧。还有人相约某一处活动室,随着音乐舞动着身体,柔和与强劲的变换中,一滴滴汗水落在他们脚下的地面上。他们占据了校园里的各个角落,无论亮或昏暗。也有人——相当比例的一部分人——背起书包走向教室,而后找到一个人少的教室,或是干脆在明亮的楼道里席地而坐,背靠着墙壁,抬手扶一下眼镜,然后翻开一本又一本书,将已经用不同颜色的笔勾画了不知多少遍的内容再次拓印,以此结束二十几岁的某一天。
远处一股灯柱亮起,扫射着无尽的夜空。我们都知道它终究无法——或者说无法全部——在跋涉几年甚至几千年后抵达那颗最亮的星,头顶的点点星光仿佛一条一条单程路线,抬头望去的我们只得注视而无法触碰哪怕一丝一毫。若真是这样,地上的人为什么还要抬头?那些比山还高的望远镜还建来做什么?
我想,大概是因为,那美丽的银河终将把世人俘获,就像俘获逃不出宿命的千年前的我们。
窗外的无人机越飞越高,紧贴着窗户向上攀升,而在我们居住的六层以上则全部都是女生宿舍。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学校就会有通知发出,通报并谴责这种窥视行为。若是十年前,想要从这栋楼看到那栋楼的女生宿舍里面,至少要满足两个条件,即楼层等高或至少相差不多,外加手里有一架比较好的望远镜,而这也只能搞定其中有限的几个窗户,角度稍有偏差,便只能看到屋顶或地面。
“科技改变生活啊。”好人趴在窗户旁边,看着外面上上下下的亮着灯的无人机,开口说道。
由于今天教室有选修课,所以原定的强制晚自习被取消,大家下课后便悉数返回了宿舍。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二十五分,不同于其他在校园里享受夜晚的大学生,宿舍里除了大唐不知去向,其他人都显得无所事事。
老马躺在床上看手机,小杰独自蒙在被子里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勾当,小唐则坐在自己桌子前面玩游戏,好人在阳台,将头伸向窗外,像是坐在副驾驶吹风的狗子。我则坐在我的椅子上,胸前抱着我的琴,一页一页翻着开在桌子上的琴谱。
除去演出需要,平时我已经不再去琴房练琴,和小猛思雨见面的机会也少了许多。大部分时间我喜欢自己从书夹里抽出一个谱子,然后自顾自得弹着唱起来。宿舍其他人倒也并不觉得我这样有什么问题,我可以尽情大声的在宿舍弹琴,不过有人睡觉或是学习时定是不可的。大部分情况是,等到我练熟了一首歌,宿舍其他人便也跟着学会了,大家便可以一起听着我的伴奏,然后一起将一首歌唱出唐海的味道。
许巍的歌我可以弹出很多,听过的也很多,除此之外便是一些比较出名的民谣,其中不少赵雷的歌。我也很喜欢听一些老歌,比如张国荣、迪克牛仔、刀郎等,但我找来的那些歌的谱子大多很难,以至于在我的吉他下,弹出的大部分依旧是简单的民谣。我时常想找一些美国乡村音乐弹来试试,不过一直没有动手,大概还是对自己的手上功夫和英语水平没什么自信。
时间久了,我开始变得不那么喜欢手指下弹出的略显单调的声音。加上高中毕业后好久不怎么唱歌的嗓子总是唱不出自己想要的感觉,越来越多的琴谱被我放弃,于是我开始转而练习一些指弹曲,多是日本指弹名曲或是一些改编过的欧洲古典音乐,这也是我不再和思雨她们一起练琴的原因之一。
自从音乐节之后,思雨和我又相约看过一次电影,是最新上映的《金刚》。电影过后,依旧是像上次一样,吃过饭后便一起返回学校。而除去这不经常发生的外出,我每晚在宿舍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和张一打电话聊天,直到宿舍其他人睡下后,我便搬着小马扎拿着手机走去楼道里,而回床休息时多已至深夜,为此我还好几次早上险些迟到。连我都惊讶我和张一能联系这么久。在我看来,电话那边的张一的声音很亲切,听起来也很舒服,没有其他女生那种尖尖的音调或是某些其特有的让人不适的习惯尾音。那感觉就像是在和一个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叙旧,而这老朋友在认识多年后依旧可以保持着一股热情,在另一边陪你就各种事情——也无非是关于大学和高中——侃来侃去。
身后突然传来“噗”的一声,我回头看去,只见好人已从阳台返回,站在大唐床下,手拿末端沾有白色液体的晾衣杆,呆呆地愣在那里。
“干啥呢?”我问。
“你猜?”
“放屁滋出奶来了?”
“滚。”
这时我才发现,大唐的床下放着大唐新买的一箱奶,还未拆封,箱子上有个洞,从洞里流出的牛奶已经洒了一地。
“你干的?”我问。
“嗯。”好人不好意思的笑了。
“解释一下。”
“你猜?”
我本想说放屁崩出的晾衣杆捅破了奶箱,考虑到好人可能很难做到这一点,便也没有说出口。这时小唐那边一局游戏刚刚结束,在新的一局开始前的间隙,小唐活动了一下上肢和脖子,回头看了一眼,问道:
“好人,你干啥呢?”
“这不闲着没事干吗。”好人一边擦地上的奶一边说。
“那你也不能戳人家奶啊。”我说。
“失误,失误。”
“等我玩完这局咱们出去转转吧,”小唐重新把手伸向鼠标,说,“我瞅你半天了,你拿着根晾衣杆一会儿杵杵这,一会儿碰碰那,连我都看不下去了。我看你一会怎么跟大唐交代。”
“交代个屁,就说我喝了。”好人说道,放下手里的晾衣杆开始拖地。
我继续翻着手里的琴谱,找到了好久之前打印的一首许巍的歌,《难忘的一天》。一首很简单的歌,不如《曾经的你》或者《蓝莲花》出名,但是静下来仔细听,简单深处有它自己的味道,而且末尾最后一段吉他独奏是很多玩指弹的人都曾经上手练过的,不算简单,但确实好听。
我把这张谱子折了一个角准备以后练一练那段独奏。这时,我想起张一和我提到过她今天晚上要参加一个标本制作比赛,就在她们自己的学校。
“去师大吧。”我回头提议说,“你们去过师大吗?”
“没有,”好人放下墩布说,“远吗?”
“还好,不太近,但是路好走,从西门出去,往南一直走,不用拐弯。骑车子的话一会儿就到了。”我一边说,一边把桌子上的谱子收拾起来,然后把琴放回琴箱。
“行啊,我都行。”好人随意翻着自己只有几张纸的抽屉,坐在椅子上后又看看自己号称是有宿舍最整洁桌面——空无一物——的桌子,问道:“师大好玩吗?”
“师大大,比咱们学校大多了,”我说,“大一开学你们来之前,我就先到了。我好多高中同学考到了师大,不过他们也都还没开学,我就自己先去转了转。”
“那就去师大吧。哎,哪个学校都比咱们学校大。”好人愤愤地说。
等到小唐玩完游戏,好人从大唐抽屉里拿了大唐的自行车钥匙,我们便出发了。从学校西门出去,左拐过了马路,然后一直向南骑。
“大唐这车座子也太高了,他腿哪有那么长。”好人骑着大唐的山地车说。
我曾经见过大唐骑自行车,因为我曾跟他说过山地车车座要调高一点,这样在脚踩踏板时两条腿才可以完全伸展开。可是大唐自己调得太高了,踏板低的时候他得挪挪屁股才能用脚尖够到踏板。
“不行,我得调调。”在出西门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处,好人忍不住下车调自己的车座。
小唐坐在自己的灰色自行车上等着,两眼不安的看着周围的路,好像第一次独自外出的缺乏安全感的外乡人。我骑的则是一辆黑色的死飞,是我在刚来石家庄时从二手市场买到的,家里的山地自行车没有运来这里。而之所以看上这辆自行车是因为喜欢他的简洁,远远看去只是几根细杆连在一起,但只要骑上它你便可以四处穿梭,颇有种无拘无束的感觉。虽是脚刹,但是前后都安装了轧线,倒也无妨。
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城市一天中最后一段拥挤的时间,忙碌了一天的人已经开始出门,或享受或应酬。路上的车还是很多,或许是所有车都亮着灯的缘故,马路上比白天看起来要凌乱一些。学校正对面的体育馆里似乎有足球赛,场馆周围尽是在脸上画了色彩的球迷和兜售球服的小贩,原本安静的饺子馆此时也显得嘈杂起来,超市把装水的冰柜搬到门口,吆喝着叫卖。十字路口的交警指挥着车辆,算是让这个路口继续承担着“交通”的责任。
“李沐,你认路吗?”小唐问。
“认路,就这往前直走就行。”
“那就行,我没带手机,别到时候咱们再迷路了。”小唐摸着自己的口袋说。
“没事,我和好人都带手机了。”我说着。这时,好人的车座调好了,我们继续往前骑。
这条路,我还是第一次在晚上走。
过了几个十字路口后,大概已经走过了全程的五分之三,路上车渐渐少了起来,整条公里以缓和的角度开始向一侧弯曲,两侧的树将我们与机动车道和步行道隔离开来,黄色的路灯透过路旁的树照下来,和地上的阴影混合成一杯啤酒的颜色,而我们三个则像是浮于其上的泡沫,连尘土仿佛都被夜晚湿润了。
耳边不时传来窸窣声,偶尔有小飞虫从眼前掠过,我抬头望去,头顶的星空也似乎比刚才清澈了许多。明明是通往某个大学生聚集的路,却像是逐渐脱离了人类社会而缓慢驶向丛林深处。
“这条路不错啊,”小唐说,“以后晚上没事了可以来这骑车子。”
“是不错,也没什么人。”好人骑在三个人的最后说。
我属实享受这种骑车在路上的感觉。微风吹在脸上,把黑夜下的路灯都吹的那么温暖。不停转动的车轮两边是交替踩下去的双脚,若是换做摩托车,虽省去了人力,但速度的提升让人难以静静感受身边的种种,或是温度,或是静谧,或是周围的一切慢慢平移到身后时的那种爬满全身的酥麻,这一切都会被淹没在耳边的呼啸和迷离的双眼中。
脚下的路依旧安静地走着,我们三人也顺从地随着它的弯曲而变换着方向。
“过了前面那个十字路口就到了。”我对他们说,“别被师大的大门吓到了。”
“咋了,很大吗?”
“你看看就知道了。”我说。
抵达师大门口后,视线要越过十排左右的车辆才能看到大门,这中间的停车场停满了汽车,而仅仅是这片地方已经相当于我们学校主教学楼前的广场大小。停车场上方有一个弧形的石拱,大概有十几米高,从停车场的北边的地上拔起越过停车场上方直到南边。我实在是不想用“气派”这个词来形容,但也实在是想不出别的了。
“这······这特么差距也太大了。”好人停下车说。
“我实在不忍心看咱们学校大门了。”小唐看着石拱,“咱们学校是幼儿园改的吧。”
“幼儿园都比咱们学校大。”好人说。我听到后笑了出来。我第一次来师大时也是这么想的。
“走吧,进去吧。”我说。我们几个骑着车子从师大东门进入,供人通过的门口显得有些小,不过也没人会挑剔这些。
从正门进去后朝西走一段路可以一座钟塔,大概和门口的石拱一样高,围绕大钟是一个方形的广场,广场四周种着一圈树,每个树下两侧各有一个可以坐两个人的石质凳子,现在只有很少几个凳子是空着的。
我们越过广场,继续往里骑,过了第三食堂和几个教学楼,我们来到了操场的门口。
“人家操场都比咱们热闹。”好人感叹,此时操场上各个地方都有人,但不是那种拥挤的人和人,大概除了这里他们还有其他很多地方可以取乐,整个操场似乎显出一种我们学校没有的活力。
“我靠,我有点后悔了。”小唐苦笑着说。“快回去吧,在这呆长了我怕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我觉得也是。”
“你俩先回去吧,”我看看他俩,说,“我去看个同学。”
“你不跟我们回去啊?我俩也不认道啊。”小唐说。
“没事,我认路,”好人接过话说,“这不一路都直着走的,都没拐弯。”
“行吧。”
既然小唐和好人说好了,我就和他们分开了,直接骑着车子回到大钟底下,掏出手机联系张一。
“我在师大。”
“啊?你在师大?你怎么来了?”张一在手机那边问道,似乎有点惊讶。
“我和我室友出来玩,在你们学校转了转。”
“那······你要不来我这吧,我在地球科学学院五号楼五楼最里边这个教室,我们比赛还得等一会。”
“行,我找找。”
放下手机,我便开始骑着车子围着师大慢慢地骑,生怕错过一个路牌。围着一小块固定的地方饶了大概十分钟后,我终于找到了地球科学学院,那是一个彼此相联的楼群,我进去又绕了好几圈才找到张一说的五号楼。我在楼底下锁好车子,看了看周围,这里很黑,至暗的绿化带灌木丛深处似乎将周围的光线吸收殆尽,目之所及的几栋楼也没有看到亮灯,不像是有什么比赛的样子。
是不是走错了?
从楼门口进去,上了五楼,才发现,张一口中的“五楼”比我想象的要大,整个楼群是彼此相连在一起的,在无窗的楼道里很难辨认出方向,甚至是前后左右。我不敢放开胆子绕,因为害怕下楼后找不到车子停在哪,如果我能从刚刚进入这栋楼的入口出去的话。稍微转了转后,我决定先下楼,看看哪个地方的五楼有亮光再做打算。
下到楼外面,我尽量离开这座庞大的迷宫以取得比较好的视野,发现只有一个地方有亮光,而那恰好是在五楼。我从最近的楼门口进去,上到五楼,走到尽头,看到某个教室门半开着,门上贴有画的五颜六色的海报,大概是从一张载玻片上长出了缤纷的似是嫁接在一起的各种各样的植物,走进了一看,这里正是张一比赛的地方。
我从门口向内望了望,发现很多人围在一起,大概有二十多人,像是在集体观摩什么东西的样子,而大部分人背对着我,没有发现张一。
可能她已经走了吧。算了,我心想,便转身离开了。
我下楼,骑上车子直接向着东门的方向。正在我考虑是不是要在回学校的路上顺便买点水果的时候,张一突然发来了消息。
“你到了吗?”
“我找到那个地方了,但是没看见你,我还以为你走了。我也打算走了。”
“啊······我刚才正好出场。你走到哪了?”
我看看周围,刚过大钟。
“快到你们东门了。”
“你在门口等我一下行吗,我过去看你一眼,就看一眼。”
“行啊。”看着手机,我发现我此时的心情还不错。
我坐在车子上,脚刚好蹬在路肩上。把自行车座调高是我的习惯,正如我对大唐说的那样,这样可以保证我下蹬到最低的时候腿完全舒展开。师大的路灯好像比马路上的柔和一点,但那似乎是因为我本身就在一棵树下,以为旁边的马路上可是连一根头发丝都能被看到。我就这样静静地骑在车上,停在一棵树下,树叶中间漏下的灯光,混杂着月光,在地面上照出不完整的我。
这空当,我掏出蓝牙耳机,听着歌,从东门一隅打量着这个学校。
一个电话进来,是小唐。
“李沐,我到宿舍了。”
“哦······所以你打电话干什么呢。”我实在是不知道男生之间还有到家打个电话报平安的习惯。
“我打车回来的,车子没带。”
“你车子呢?好人呢?”
“我俩在一个十字路口走散了,我找不着他,我也没带手机,我就打了个车回来的,把车子放路边了。”
“那你车子怎么办?”
“我回宿舍拿手机,再打车去那个十字路口把车子骑回来。”
我看着我投到地面上的影子,我知道它和我一样困惑。
“嗨!”旁边突然窜出来一个小个子女生。
这不是张一。我正犹豫是接小唐的话还是接这个女生的话,张一从我后面轻轻的走了过来,她背着一个松松垮垮的双肩包,一手揣在兜里一手拉着背带,露出的手腕处的皮肤如面庞那样白皙,高鼻梁上的眼镜将众人与她的双眸隔离开来,似是闪着月光。
我把手机对她晃了晃,又指了指我的蓝牙耳机,表示我正在打电话。
“哎···太惨了。”耳机里小唐还在不停地说。
“那你注意安全吧,其实这条路是直着走的,你一直往前走就到咱们学校了。”
“我不认道,我也不敢走啊。”
明明来时是直路,难道回去就要拐弯了不成?我回头看了眼张一和那个女生,她们站在我后面,窃窃私语。
“我先挂了啊,我这碰见我同学了。”
“你还在师大呢?”
“嗯。”
“行,挂了吧,我得坐车了。”
我努力了。但还是想笑。
挂了电话,我回头看了她们两个一眼。那个小个子女生站在穿一身牛仔套装的张一身边,衬托得张一好高啊。
虽是高中同学,但毕业聚会后也就在没见过面了,而此时再次相遇,发现张一正如我脑子里留下的她最初的模样那般,丝毫没变。一阵小风吹过张一披散的头发,吹走我脸上笑过后的僵硬。那一刻,我多想就停在那,看着她慢慢走过来。
从那天开始,我和张一的联系渐渐多了起来。我时常在周末或是没有晚自习的晚上骑车去师大,而张一也总会坐在大钟下的石凳上等我。
室友们渐渐的习惯了我总是不在宿舍的日子,也总会在我晚归后开玩笑问我去的哪家酒店,大部分情况下我都会回应说就在露天的广场,那自然是说笑,偶尔也会因为返回时太晚,顾不得和他们说太多便匆匆睡去。
若是我没有在晚上去师大,那么九点以后我多半会在宿舍的楼道里坐在小马扎上和张一打电话。一个个背着书包的男生风尘仆仆地从我右边的楼梯间走来,又有一个个只穿着内裤的男生拿着盆从我左边走来,而我总是只顾着听张一的声音,以至于忽视了身边走过的人打来的招呼,或是头顶倏忽即逝的灯。
我也经常会在教室接到张一的电话,大部分是在我上晚自习的时候接到的,那时我会走出教室,找个安静的角落,和张一聊上很久,然后等我回去时,教室里多半已经只剩寥寥数人,我便也收拾好书包返回宿舍,搬上马扎去一个可以看到星星的地方,然后再打去师大。
即使多年后回想起来,我依旧对那时的我自己羡慕不已。或者说,那是我大学时最快乐的一段时间。
而我最开心的时刻,也莫过于在师大用我的肉眼捕捉到张一,或者说,是骑车去师大的路上。
在一个阳光洒满大地的三月份,我趁着周六再次骑上我的小死飞,穿过6个十字路口,向着师大的方向,一如昔日乘车奔赴盼望已久的举办在异地的同学聚会。
阳光明媚,连路上的灰尘都静静趴在地上,享受春天的温暖。微风和煦,绿叶漂浮在树梢,不时可以看到被风吹到路边的花瓣,它们被春风吹到角落,排成一排,一如献给这座城市免费的装饰,自然亦不失典雅,抬头望去,树上不知几时开满了花,小巧的身姿竞相绽放,却没有一点浓艳之气。我不认得它们的品种,但我着实享受在头顶的叶与花下骑车穿过的感觉。
我贪婪地享受着这方风景,但也不由得思考起它们冬天的样子。那时节,马路牙子上开满的雪花,不也正如此刻的遍地落红这般,想来也定是别有一番滋味。
我身着一件白色短袖打底衫,红色的外套,和一条黑色牛仔裤,脚上穿着鞋头擦得干干净净的帆布鞋。这红色外套是我在高中时买的,仔细看去颜色已不如当时那般明亮,不过倒也合身。由于高中要求穿校服,所以这外套买来后便一直放着没有穿过。至于帆布鞋,也是穿了好久的,似乎也是购与那段时间。
到了师大,我找地方停了车子,便循着指示牌来到主运动场,沿着灰色外墙侧面的楼梯上了中层看台。此刻看台上已经坐满了穿着学院服的学生,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以班为单位整齐地占满了看台上的所有座位,我只得在楼梯的角落找了个僻静人少的地方站下。师大的春季运动会比我想象里要盛大,毕竟场子大,有的是地方施展。每个班都组织了自己的啦啦队,清一色的高个子女生,穿着统一的漂亮制服,全部站在看台上每个班的最前排,所有班的啦啦队都在同一条直线上,在我这个位置刚刚好可以从侧面看到所有人。
我独自站在看台楼梯的一个露天的角落,迎着阳光,尽力分辨着跑道上的人。几天前,和张一聊到了她们学校马上要举行的运动会,张一说她报名了接力跑,我便说我一定会来给她喊加油的。
每当有运动员出场的时候,相应班的啦啦队就会站起来一起跳起舞喊加油,而坐在后面的其他人则会一起挥着手中的充气手柄呐喊助威。不得不承认,啦啦队整齐划一的动作让本就长相出众的女队员看起来更加窈窕动人。看过了大部分的啦啦队表演以后,我甚至开始怀疑我们学校有没有女生。
手机响了,张一说距离她出场还有一段时间,问我到哪了。
我说我已经在看台看了半天的啦啦队表演。
她说了个地方,让我去那里找她。那地方我知道,我来的时候正巧路过,就在体育场西门口。我出去后,看见张一穿着蓝色运动装风格的学院服,头戴着一个墨绿色的鸭舌帽,正站在体育场外侧北边的背阴处东张西望。
我自然得再次回想起张一高中时的样子,整体上和当年无差,只是现在看起来似乎更亲切一些,无论是长相还是声音上——不高不矮的个子,扎起的长发,干干净净的脸蛋,老友般熟悉的声音。而且比起以前,她似乎俏皮了许多。
“来的挺快的啊,”她看见我以后,跑过来说,“我一会得去接力跑的地方站队,跑完以后还得去那边的社团联会服务站,一会带你去看看吧。”
“好啊。”我说。
“怎么样,看见我们的啦啦队了吧。”
“看见了。”我说,“漂亮。一个比一个白。”
“脸上都擦了东西的。”
“我不是说脸。”
张一白了我一眼,带我去看她经常吃小吃的一个地方。
“你们学校里还有商店?”
“你们没有?”
“好像有,不过叫它‘商店’实在是太抬举它了,就是个小卖部。”
“你看,就那儿。”张一指着一个冷饮店说,“里面好多好吃的,又好吃又好看还便宜。”
“不知道这个店考研的话要多少分。”我开玩笑说。
“哈哈,人家可不要研究生,据说是学校某领导的亲戚干的。”
看完这个店以后,张一说她要去站队了,我跟着她走到运动场门口,她去跑道,我去看台。临走前,我喊了她一声。
“张一。”
“干嘛。”她回头。
我趁着她回头,用手机给她拍了一张照片。
“讨厌,一会儿删了。”她说完后拉了一下帽子,就往跑道那边跑过去了。
往看台上走的时候,我看了看那张照片,抓拍的还不错。
我在看台上等着,好不容易接力跑开始了,我才发现,接力跑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而且都已经摘掉帽子脱下了外套,连眼镜都摘了。我这里的位置离弯道最近,但也有一段距离,在这个距离上,我根本认不出哪个是张一。
不就是一句“张一加油”吗,我本来打算多喊几声,可是到第三声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离我最近的那个班的啦啦队开始窃窃私语了。
大概是因为我喊的次数太多吧,我连忙从看台上走了下来。
在体育场门口,我等到了跑完的张一,她完全没有那种运动后的喘息感,甚至额头连一滴汗都没有。
“听到我给你喊加油没。”
“没注意,我太紧张了。”
“跑的不错。”
“你看到我了?”
“看是都看到了,就是不知道哪个是你。”
“切,瞎就瞎,还找借口,”张一说,“来吧,带你去看看我们的服务站。”
张一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来到体育场外面的一处空地,这里竖着好多大号的遮阳伞,伞下有桌子和凳子,贴着每个学院的名字。张一走到一个写着“生命科学院”的伞下,和其他几人聊了起来。
我把这些学院的名字看了一个遍,每一个名字都是听起来高端大气,但同时又感觉很无聊。我又四处看了看,实在是没有什么吸引我的地方,见张一还在那边说话,想来是在忙,我便转身离开了。
等我快走到门口停自行车的地方时,张一追了上来。
“怎么走了啊?”她问。
“我看你在忙,就先走了。”
“你这个人真是,都不打声招呼。”张一说,“今天确实有点事情,一会还要给那些完赛的登记,招呼不了你了。明天有空吗?”
“有啊。”
“明天还来好吗?我请你尝尝我们食堂。”
“明天有啦啦队可以看吗?”我问。
“高中那个正经的大班长哪去了?”张一笑着说。
和张一分开后,我直接骑自行车返回学校。路上有点饿了,便在体育馆附近的那家拉面馆要了一碗面,吃过后回了宿舍。
第二天一早,我换了一件深蓝色的短袖T恤,一条收腿的运动裤,又换了一双黑色的板鞋,在同膳楼吃过早饭后,骑上自行车去了师大,在大钟下找了个有树荫遮挡的石凳坐了下来,不一会,张一便从大钟的另一边过来了。
我们在石凳上并排坐下,聊起了高中和大学,就像是平时在电话两边那样。当我夸她们学校的大钟很漂亮时,她笑我老土,说那不叫大钟,叫时光塔。我们在石凳上坐了一会后,我跟着她去了紧挨着大学生创业中心的一家冷饮店,她给我们两人一人要了一杯鲜榨西瓜汁,然后我们继续沿着脚下铺满了鹅卵石的小路向前走。
这地方真大,我想,好像怎么也走不完。
不一会,我们走到了教学楼林立的区域,不同于我的学校里动辄十几二十层的高楼,这里的建筑大多只有五六层,但占地面积却很大。这里的两边种了很多树,错落得包围着中间的柏油马路,每棵树上都挂着一个小铁牌,上面写着树的品种与简介。张一从一个不是很高的树上摘下一片叶子,轻轻碾平后,把它夹进了自己的手机壳里。
“这样就能做成标本啦。”
“这些树你都认识?”我问道。
“差不多吧,这应该是常识啊。”
“我只认识柳树和银杏树,其他的一概不知。”
“你真是书呆子。”张一说道,随后便要找一片叶子也给我夹在手机壳里。我从旁边的树上摘下一片狭长的紫红色叶子,它的边缘似是带有可伤人的锯齿,末端尖尖的,我看着手心里的这片叶子,像是把晚霞捧在手里。可惜我不小心把叶子的根部拽掉了一点,破坏了那原本完美的半椭圆形。
“换一个吧。”张一说。
“没事,不打紧。”我边说边学着张一的样子把它夹进了手机壳。
“你这个人啊,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张一说,“高中我就看出来了,虽说是班长,但是每次打扫卫生都跟着去,开会也是,就不知道把这些事情安排给其他人吗。”
“你以为我就那么喜欢上课啊,能偷个懒就偷个懒呗。”我说。
“打扫卫生叫偷懒啊?”
“我也不知道,我大概属于那种以后只能给别人打工的人。如果有一件我要去做的事是分配给我的任务,那我一定会尽百分比百的努力去把它做好,而且要超过别人,可是如果一件事是我自己想要做的,我怕是很容易打不起精神来,就这么拖着,或者等心情好的时候干一点,完全没有动力。”
“你这种人还真是少见。”
我对张一的说法不置可否。我不知道我这种人多不多,但有谁能知道这世界上的人究竟是怎样呢,大家都是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和身边的人做出的判断,谁又不是别人眼中的井底之蛙。
“我觉得呢,我就是太听话了。”
“怎么说?”张一问。
“父母都喜欢听话的孩子,会表扬听话的孩子,孩子受到表扬就会更听话,久而久之便会只知道去做身边的人喜欢的事,而不会为自己考虑。而身边的人呢,他们才不会关心你是不是照顾好自己,只要你让他们高兴,他们便会和你亲近,这一切就是一个恶性循环。”
“你就是这样的人?”
“有一点吧。”
“我倒不觉得,”张一说,“在我眼里你是一个把自己包裹的很紧的人,对陌生人很冷漠,但是一旦和你相熟,你便会滔滔不绝地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但是即便如此,你也还是会和身边的人保持距离。你在利县上了三年学,你说了三年普通话,一直到高中毕业,好多当地的方言你还是不知道什么意思吧。
像你说的什么恶性循环,它或许会发生,但我不觉得它会发生在你身上,因为我们都不觉得你是这样的人,这样容易受影响,容易被摆布。”
操场上尽是趁着好天气出来晒太阳的情侣,而我俩不知不觉中也走上了这片草地。张一说自己有点累了,我们便席地而坐,手里捧着还没喝完的西瓜汁。我等张一坐下后才坐下。
“你看,你都不会坐在我的对面。”张一说。
“这有什么关系,又不是要签合同。难道要我打领带不成?”
“我的大班长,我感觉你上了大学变了好多啊。”
“哪里变了?”
“变得有点痞气了。”
“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
在草地上坐了一会,浑身被晒得暖洋洋的,张一便提议说换一个地方,她怕自己被晒黑。我们起身向着操场外边紧挨着的湖的岸边走去,在紧邻着一块大石头的木凳上继续坐下,背靠着粼粼湖水。
几个拿着深蓝色文件夹的学生走过来,看样子像是刚刚从实验室出来,还没有适应室外的阳光和温度,眯着眼睛,在湖边站了一会,交谈了几句便转身离开。我看着他们走向北边一处高楼群,好像是要继续钻回室内,然后在瓶瓶罐罐中摆弄各种液体,忙完一天后艰难的在文件夹上记下几个数字,之后便顶着黑夜回到住处。而刚刚在湖边的停留或许是他们一天中为数不多的可以见到阳光的时间。
随着他们渐渐走远,他们的生活也开始远离,或者说,对这种生活,我曾俯视过,但从未落地。
张一的手机想起,她便走到旁边的石头后面接电话。回来后说是社团有事情找他,我们便起身往回走。
“唉,李沐,我问你啊,你有没有崩溃的时候?”
“为什么问这个?”
“怎么说呢,我呀,最近很不顺,”张一一口喝掉剩下的西瓜汁,把瓶子扔进垃圾桶,边走边说,“总是感觉一点小事就会让我崩溃,可这种崩溃却是在心里,没办法表现出来,所以在外人看来,我和他们无异,可那时候我心里可能已经在狂吼,想要撕碎看到的一切。
“就拿着社团活动来说,我们要去高年级的学姐宿舍做宣传,还要请她们加入手机聊天群。那天在别人的宿舍,一个学姐很不耐烦的说了一句‘怎么又是这个’。虽然她最后还是配合我们参加了活动,但是我回了宿舍,马上就哭了出来,挡都挡不住,好像一场大雨即将结束的时候,最后一滴雨把坚守了一夜的大坝击垮,瞬间大水就淹没了下来,谁都活不成。”
张一依旧向前走着,我侧过头看了一眼,她面无表情,很平静,似乎是在说一件早就准备好要说出口的事,而为此已经演练过不知道多少遍。
“倒是不敢说崩溃过,”我说,“只是有时候会陷进一件事出不来,偶尔失眠罢了。”
“怎么讲?”
“那是小事,还是说说你吧。”
“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高中毕业读大学,以后还不知道去哪,身体不好,胃经常不舒服,每次来那个还痛的厉害,哎呀,实在是痛苦。”
“你这俩毛病喝点热水不就都解决了。”我开玩笑说道。
“这就是为什么你单身。”
到了大学生活动处,张一和我道别后便上了楼,我也转头去门口,骑上车子回学校,在半路才想起把那个还没喝光的西瓜汁扔掉。
以后的日子里,我依旧会在阳光穿过树叶时骑车去师大,或是在月亮挂在树梢时返回宿舍。每每在路上,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感叹白天和黑夜的交替,去感受空气与芬芳的交融。我时常在返程的路上的某处拐弯,或左或右,想象着前面会是什么地方,会有一番怎样的风景。我开始想要熟悉这个城市,探索她的角落,穿梭在她的肉体中。或许有一天,在这个钢铁与石块堆砌起来的城市,我也能找到一处温馨的小吃店,在那里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推门进入,与众人说笑,然后为身边的我的姑娘拉一下椅子。
大学一年级的下半个学期,在满地的阳光和花瓣中,走向了四月。
马上就要到清明节假期了,室友们早已在放假的前一天离开了石城,各自回家。周四晚上,宿舍里躺着的只有我一人。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我就这么一动不动得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把手机放在枕边,听着里面的声音,就像是听着枕边人在耳旁低语。
“其实,那时候我们女生宿舍,也经常聊起你。”
“聊我什么?”我问。
“就是想起什么聊什么,你这么帅,学习又好,人又好,肯定聊你啊。”
“那你们还是不困啊,我记得我高中时每天回了宿舍就只想睡觉。”
“你每天干的活太多了,开会要去,搬东西要去,擦黑板倒垃圾要去,偶尔还要跟着去扫地。”
“也没这么严重。那你说,就快要上课了,黑板还没擦。等我去把擦黑板的人找来就太晚了,还不如直接上去擦了得了。”
“所以啊,”张一说,“隔壁班女生都叫你阳光男孩,咱们班有女生叫你大暖男。”
“你看我现在这样子,还像是你们当时聊的那样吗?”我笑着问她。
“你们那时候宿舍晚上不聊天吗?”
“不怎么聊,聊两句也就睡了。”
“真无聊。”我听到电话里她动了动身子,声音音量突然小了一些,然后又恢复了正常。
“说说你对我的印象吧。”张一突然问道。
“你啊,”我不由得睁开了眼,仔细回想着高中时的张一。
“长得高,爱说笑,和谁都聊得来。”
“呦,可以可以。”电话那边似乎很满意。
“喂,大班长,”她说,“你不困吗?”
“还好吧,不怎么困。”
“那我们聊个通宵好不好,反正我痛经睡不着。”
我看了一眼放在枕边的手机,然后轻轻地把它拿起来,放在胸口。
“好啊,你想聊什么?”
“嘻嘻,你高中的时候喜欢谁啊?”
“王颖。”
“我就知道。”张一在那边提高了音调说道,“男班长喜欢女班长,你们学习还都那么好,这在女生宿舍可是个大话题。”
“在男生宿舍,我们从来没有聊起过这个。”
“那是因为你太严肃了。”
“确实是。”我在黑夜里睁着眼睛,拿起手机放在耳边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最后都没有向她表白吗?”
“为什么?”她问道。
“因为男班长喜欢女班长。”
“什么意思。”
“因为我觉得这么做是不符合规矩的,作为班长更不能这样,更何况我喜欢的是另一个班长。”
“就这?”
“傻吧,”我说,“又怂又傻。”
“唉,都怪班主任,让你当班长,结果把你搞成这样。”
“不,”我说,“是因为我是这样的人,所以班主任让我当的这个班长。”
“那,我的大班长,跟我说说你大学里有没有喜欢的女生吧。”
“大学里?”
“对。”
“你猜啊。”
“这么不够朋友,还要我猜。”
“倒是有个一起出去看过电影的。”
“大哥?”
“不是,另一个。”
“说来听听。”
那晚,我们聊到凌晨四点四十分,之所以结束是因为这边的我在无意识间睡去了十几秒钟。自从高中毕业后,我就再没和别人这么敞开心扉得聊过,或者说除了高三和李知还有常佳在办公楼找了间老师的办公室亮着灯聊了个彻夜过后,就再没有类似的经历了。只是那时,我们三个小男孩聊着自己喜欢的女生,聊着以后的大学生活,聊着梦想,而这次,我在黑着灯的宿舍,把手机捧在胸口,和高中暗恋过的女生的好朋友,说起一些以前的我不会相信的事实。
那之后,我还是经常在周末骑自行车去师大,和张一坐在时光塔下直到天黑,或是在她的学校里探索其他我没有去到过的地方。有时她会借一把吉他出来让我弹给她听,但我会的曲子实在太少,没办法一直弹下去。
我每晚的时间除去晚自习,剩下的几乎全部用来和张一打电话,基本上九点钟时,我一出教室门口,她的电话就会打过来,而我会走在学校里的路灯下,摸着上个世纪留下的红色砖瓦,慢慢走回宿舍,然后搬着马扎去楼道,一直坐到熄灯。等到大部分人都已洗漱完,留下空空的走廊和坐在小马扎上的我时,我就会去到水房里——多半是无意识间溜溜达达地走到那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耳边贴着电话那头的她。
就这么一直到五月中旬的某天中午,下课后吃过饭,所有人都回了宿舍,躲避室外越来越浓厚的日光。此时,我的室友们都在午休,大唐甚至打起了呼噜。而我坐在下面的椅子上,打字问张一。
“你有男朋友吗?”
我知道这时候她正在和我那天碰到的小个子女生趁着午休赶去社团办公室,赶制出一份巨幅海报。
“没有。”电话那边回复道。
“那你看我怎么样?”我说。
“你······挺好的啊。”
“我做你男朋友吧。”
手机另一边沉默了一会。我回头看了看室友们,还都在熟睡,没有人意识到我正在床下偷笑。
“我叫张一,以后请多关照。”终于,沉默了大概一分钟后,手机那边给了我回复。
我知道她会答应,但还是兴奋得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笑出声音,或者叫起室友来把手机贴到他们脸上让他们看看。
下午,我继续去上课,没有把这个事告诉任何人。晚上因为教室有选修课,晚自习取消,我骑上自行车去了师大。我们再一次漫步在时光塔下,我本想在塔底没人的地方吻她,可最终也没有付诸实际,只是牵着她的手从一个小广场走到另一个小广场,又从黑了灯的教学楼群走到她们宿舍楼下。我最终直到离开也没有吻她,甚至都没敢抱一抱她。
而她在我刚刚到师大时说,一会儿要送我一个礼物,可是走着走着我便忘记了这回事。直到从她们宿舍楼下分开后,她才在手机上告诉我,那礼物是她的初吻,只是见到我之后有些害羞。
宿舍里其他人也知道了这件事后,催着我请他们吃了一顿饭。大唐一个劲的问我怎么做才能表白成功,小唐则只关心下一个有女朋友的人会是谁,这样就可以再蹭一顿饭,其他人还是会在每次我晚上回去的时候开玩笑,问我去了哪家酒店。
我继续每天下了课后和她打电话,直到整个一号楼安静下来,直到把世界上除我俩之外的所有人都被隔绝在梦里,直到漫天繁星听着我们两个人在这里说着从前和当下。每到周末我就会骑上自行车,从市中心一直骑到接近郊区的地方,那是张一所在的师大。有时候我不知道是这7.5公里的通向师大的骑行路上的花香和清风更加让我陶醉,还是在时光塔下牵着她的手随便找一个方向就迈步更加温暖我的全身。
我们就这么牵着手直到五一劳动节假期的前夜。那天晚上宿舍里除了我只剩下好人和小杰,大唐、小唐和老马已经买了夜里的火车回家了,而好人和小杰也买好了明天的车票准备一早出发,两人正坐在地垫上玩着游戏。我抱着我的吉他坐在电脑前面,和视频通话里的张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只是那天,我的心里还有别的事情。
自从回绝了几天前家里人让我返家的要求后,我总是感觉到一种失落感,以及对自己深深的失望。
电脑屏幕里,张一问我怎么了,为什么看起来不高兴。
我也不再忍着,放下琴,拿起手机,去了宿舍六层与七层的夹层给她打了过去。
我向她说起我自己,同时脑子里一点点浮现一个逐渐向我走来的大概一米八高的男人形象。他穿着普普通通的商业套装,黑色的西裤配上掖进裤子里的短袖衬衣,瘦削的身材闲的全身松松垮垮的。那双旧皮鞋一步一步向我迈过来,我看到男人的手中拿着一张纸,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大概与我有关。他的眼角皱纹比往年多了一些,肤色也黑了,两片薄嘴唇紧闭,双颊分明,但眼神之下依旧锋利,定定得看向我。
我在他的注视下,逐渐颤抖,愈发愤怒。
那晚,我在那个无人的角落流了眼泪,而她在电话那边哭出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