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人笑中带泪道:“殿下,您好吗?”
李沁喜眼中霎时盈满热泪,她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仿佛失语一般啊啊哑语,只好伸手掩面,不住点头,点着点着却变成了摇头。
她的日子过得很平淡,比当初刚嫁到喀拉哈尔来时还要枯燥无味,但那时她尚有勃勃生机,最近她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除了见赫苏图时还感觉欣慰外,大多数时候,她甚至无法感知自己的心情变化。她的心就如一潭死水般,一动不动,毫无知觉。
这段时间奚赫王庭没生什么乱子,太后没有找她的麻烦,赫连与她依旧相见无言,娜依和赫舒林也规规矩矩地生活着不曾再来打扰她。然而,这样的日子虽说不上哪里坏,却也让人怎么都说不出一个好字。
李沁喜已不再跑马,她甚至极少出门,有时坐在窗边望见外面景色,她也觉得美,却提不起精神出去亲近,只想就这么远远望着,心里亦是空空如也。
被塔塔这样一问,她才惊觉自己原来这么不快乐。她像被一根针刺痛了,半掩着面控制不住地连声啜泣。
“我没事,我没事……”李沁喜呜咽着勉强说道,“你呢,在太珠里过得好吗?”
塔塔眼中直直跌出两大颗泪,她没有回答,只用手背抹开了泪痕。她回过头,对赫苏图说:“赫苏图,我有事要和姑姑讲,你先到门口去,和陈叔叔说说话。”
见赫苏图站在原地不动,塔塔催促:“去呀,听话。”
赫苏图抬起眼神,望向母亲写满哀戚的面容,“阿妈,我不想走。”
“不行,”塔塔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忘了我在家和你说的话了吗?从现在开始,我做任何事,你都不要管。”
赫苏图心中不愿照做,但母亲已板起了脸,一再催促:“我的话你也不听了是不是?到门边去,赫苏图!”母亲不断念他的名字,像念咒语一般,纵然心中千百般无奈,赫苏图也只能一步一步向陈冬柏身边挪去。
李沁喜望见她们母子的举动,心头顿生疑问:发生何事?塔塔要说什么?为什么不让赫苏图听?
再往下想一想,塔塔明明应该在太珠里,萨尔格既未受召,她怎会回到喀拉哈尔?为什么要与自己秘密相见?她是秘密前来,萨尔格是否已经发现?此刻,太珠里的情况如何?
联想当日分别时塔塔曾说过的话,数月来闷在李沁喜心底的一丝猜测在此时破土而出:她和萨尔格之间果然没那么简单!
“殿下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突然回来?”等赫苏图走开,塔塔沉沉地吐了一声叹,回过神来对李沁喜问。
李沁喜的心咚咚直跳,她口干舌燥地反问:“当初你究竟为什么要去太珠里?”
李沁喜话音方落,塔塔眼中的泪光便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目光,如毒蛇在火中不停探头吐信般诡异恐怖,看得李沁喜心头一颤。“塔塔,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塔塔的五官不受控制地揪拧了几下,她双拳紧握,目光狠戾,紧盯着角落处的一方柜子,徐徐开口。
“萨尔格要造反。”
“是他杀了苏伊。”
陪在李沁喜身边的葵姑不由一声惊骇——这两件事是掰成两句说的,却于无形之中,串连成为一句话,一件事。
李沁喜惊得向后退去半步,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在脑中飞速将苏伊遇害的全部线索过了一遍,半晌才呆呆地确认:“你到太珠里去,是不是为了查这件事?”
塔塔默认。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李沁喜气得痛骂,“为什么让自己涉入如此险境!为什么不让我知道,我说过我会尽全力帮你……萨尔格身边,那是什么鬼地方啊,你一个人,你竟然一个人……”
塔塔平静地说出理由:“如果被殿下知道,一定不会让我去的。”
李沁喜又抚膺问道:“好,好,就算是这样……你是怎么从太珠里出来的?”
“我逃跑了,”说完这一句,塔塔从怀中掏出一个羊皮封子,呈给李沁喜,“这是我带出来的证据,里面是崇札首领与萨尔格之间由他部下经转往来的信件。”
李沁喜接过信件来看,上面清楚明白地写着苏伊之死的经过:崇札首领向萨尔格请示该如何处理发现他们密谋的苏伊,萨尔格返函说此事交由长子衍桑操办,首领只须里应外合,先按兵不动稳住苏伊即可。除这一封外,还有几封是向萨尔格汇报崇札部为他私造兵器之情况的,上面也提及了边地贪腐一案的情况——这些证据足以坐实萨尔格谋反的罪名。
当然,它们的份量也足以要了塔塔的命。
读完信件,李沁喜方才所有的疑问全解开了:塔塔就是为了复仇才接近萨尔格,一直在他身边蛰伏,伺机搜集证据,查探真相。
苏伊是被人杀死的——那时众人合力亦求之不得的、被暴雪拼命掩埋的真相,在塔塔历尽艰辛地努力下,终于重见天日。
李沁喜不禁泪流满面。
“塔塔,你先躲起来,后面的事我们一起办。你放心,有了这些证据,再也没人能掩盖真相了。这是谋反,赫连不会坐视不理的!”
塔塔却摇摇头:“殿下,后面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请您把证据藏好,配合我,在必要的时候,拿出来给萨尔格致命一击!另外,我还有一件事要求您。”
塔塔眼中复仇的光芒稍微黯了一些,她突然跪下,给李沁喜磕头。“殿下,您是我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了,我求您收赫苏图做养子,把他养大成人……请告诉他,他父亲的仇我已报了,不要他再背负任何仇恨。我只想他平平安安地活着,等事情结束了,请您送他离开奚赫,永远不要再回来,让他忘记这里的一切。”
李沁喜赶忙扶她起来,“塔塔,你冷静一点听我说,事情不必是最坏的结果。我有信心能说服赫连,萨尔格那边你也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保护你和赫苏图,萨尔格的人绝对无法接近你们,我保证!苏伊的仇,一定会报!”
“不,不,”塔塔痛苦地叫喊道:“萨尔格是太后的儿子,是王上的亲兄弟,我们都动不了他的……可他必须死!殿下,你知道苏伊是怎么死的吗?”
塔塔瞪着双眼,恨入骨髓道:“那些畜牲在雪地里围杀他们,最后只剩苏伊一个人的时候,他们逼他下跪,想尽办法羞辱他,折磨他,最后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把他拖在马后面,丢进了顿河!”
原来,就在陈冬柏在天青古道发现金破竹前不久,苏伊旧部澈合就在崇札部找到了一名人证,是当时查检队伍中一名随行人员的兄弟,在首领帐外当差,人证告诉澈合,当时曾见过衍桑的人前来找首领。
传闻,崇札首领有意将女儿许配给衍桑,故衍桑与崇札部时有往来,此举也就没引起太多注意。但仔细想想,那段时间,太珠里的人比之前开得频繁,甚至据说有一天衍桑本人也曾夜访崇札,再往后,便出事了。
人证把话说得小心翼翼,却在所有人心里都埋下了一颗种子。
这不是个简单的线索。苏伊之死明显背后的牵涉甚多,若萨尔格真的参与其中,那么,赫连拼命掩盖真相的做法也就显得合理了——不保住萨尔格,就等于得罪太后,太后手握三个大部,又有虞部的支持,赫连不敢冒这个险。
澈合将这一消息带回给塔塔,当时的塔塔已走投无路,她不愿放过任何线索,便决定朝这个方向一试。恰逢苏伊葬仪期间,萨尔格亲来吊唁,此举加重了塔塔的疑心。按常理,以萨尔格的身份和他自视甚高的个性,是不会亲自前来苏伊葬仪的,何况他与苏伊素来不和,他来,必是心里有鬼。
许是天意指引,又许是直觉驱使,总之,塔塔心里认定萨尔格与苏伊之死脱不了干系。于是,她孤注一掷,接近萨尔格,试图寻找真相。
除了将线索带回给自己的澈合,她没将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李沁喜和赫苏图。她不想把他们卷进来,万一没查到真相,至少火坑里只有她自己。
塔塔在太珠里的日子过得无比艰难,她毕竟是苏伊的妻子,萨尔格贪墨她美色之余,对她仍心有忌惮,此外还有他的那一群妻妾子嗣,都把她视为妖物,从没给她好脸色看,她既要防止萨尔格起疑,还要小心翼翼应付旁人的盯梢,言行举止处处小心。
为了查出真相,她忍辱负重亲近萨尔格,终于取得他的一丝懈怠。在一次宴饮上,萨尔格带领众人喝得酩酊大醉,他的几名亲信也顺势留宿在王府,其中就有曾与衍桑一同前往崇札的纪革里。塔塔假装服侍萨尔格睡下,而后悄悄前往纪革里厢房外查探。
那夜,纪革里喝得不尽兴,又叫了一桌夜宵,与自己的亲信在房中继续饮酒,塔塔躲在窗外,听见他对苏伊和自己冷嘲热讽。
“苏伊的娘儿们长得是真好看,啧啧啧,那腰扭的,大腿这么圆,难怪大王千方百计要收她!她那死男人估计怎么都想不到,他的女人现在正躺着伺候自己的仇人呢,哈哈哈哈哈哈──”
“要说他也真是自找的,做什么不好,居然敢来查大王的地盘,不识抬举的东西!要是他懂得糊弄过去,不该查的别查,不该问的别问,早就不用死了,现在呢?老婆孩子都成别人的了,连个全尸都没留下!他这样的,死后都不知道能不能升天。来,干!”
“呵,他要是有这个脑筋,也不至于死得那么惨了。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说来听听?正好下下酒。”
“其实很简单,就是我派人在他回喀拉哈尔的半路上埋伏,那几天雪大,方便动手。天黑的时候,我们冲上去把他们包围了,你猜怎么样?哎呀那叫一个哭天喊地!苏伊是个厉害的,可架不住他手下草包多啊!我们先挨个把其他人全杀了,就剩他一个人在中间,我们几个人围啊围,把包围缩得越来越小,他有点想跑,但你说哪里跑得掉?我看他举着刀站在中间,逐渐放弃抵抗的样子,当时就来了兴致,叫人把他按着,跪下,再拿刀在他身上乱割。先是肩膀,手臂,肋骨,大腿,小腿,顺便把他的脚筋也弄断了。他可能很恨我,哼都不肯哼一声,我很生气,就把他的嘴也划开了。”
“啧啧,你这也玩得太过分了。”
“我想也是啊,看他血都流了一身,表情痛苦,又死不了,我又有点可怜他了,就亲自动手,割了他的喉咙,让他痛快些。冬天的鱼最容易饿了,把他丢进顿河里,也算做了件好事吧!”
……
每回忆一次那夜的场景,塔塔都会经历一番折筋碎骨之痛。她瘫坐在地上,咬牙切齿诅咒道:“我要他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