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少年名叫顾盼。A市经管学院大一在读。
父母替他租的住处位于某中档小区西南角。楼侧筑有一道围墙，开了扇小铁门。门虽小，却也安排保安值守。顾盼平时上下学皆由此进出。与学校相隔不远，步行一刻钟即可。
其实退宿租房并非顾盼本意。最终落实源于两个基本动因。
首先得有人怂恿。那个人是郁妍，顾盼口中的“妍妍姐”。她比顾盼大两岁，先于他两年考进隔壁的外语学院。
郁妍六岁时因家庭横遭变故，寄住到外婆家。邻居家的盼盼弟弟是她忧伤童年的唯一亮点。朝夕相处，两岁的年龄优势加之女孩儿优先发育的心智，使得“言听计从”成了顾盼心甘情愿的使命。而这份使命感一直延续，伴随他进入大学。
有一天外语学院大三的郁妍来找顾盼。她眼圈青黑，精神萎顿。“盼盼，我实在受不了了，忍了她们两年……”
她向顾盼描述自己在宿舍里受的排挤，女生之间的相互猜忌貌合神离让她整晚失眠。
“你想退学？”顾盼颇为震惊。他依照郁妍一贯的性格特点对此事进行了极限理解。
“傻瓜，说什么呢？当然不是。盼盼，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让你爸妈给你租套房，两个卧室那种。小一点的给我住，行吗？”
“你是说，我也得出来住？我爸妈不会同意的。”顾盼直摇头。
“那你忍心看我受煎熬吗？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动这心思。盼盼，救救姐姐！”郁妍说话间，纤指撩起额前刘海。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举动，份量却重于任何哀求。顾盼明白，这个忙非帮不可。
“好吧，我想办法。”
“好，乖！你千万不能告诉你妈妈，租两室一厅的真正理由。阿姨一直都不喜欢我，这你感觉得到，是吧？”
“嗯。但我不知道原因。”
“大概是，眼缘吧？从小就瞧着不顺眼，刻板印象呗……盼盼，你想想办法，好吗？”
“你放心。”
而顾家日益优越的经济状况则是物质保障。顾盼妈妈不知哪天开始走了财运。两次买彩票中大奖。人一快乐就变得宽容。所以闻听儿子有退宿租房的打算，便也没有横加阻止。爽快地联系了中介。
几天后，郁妍把所有家当从宿舍转移进了绿野小区。她将顾盼让给她的大房间打扮得温馨别致。窗帘，床单，饰物……处处彰显女性元素。
那是顾盼所认为的禁地。若非郁妍在场，并邀请他“作客”，他从不涉足。
但今天是个例外。
2
白天“拯救”凌寒露的举动让顾盼在独自潜入郁妍卧室时内心笃然。他从三月上旬的某天开始，就再没有痛快笑过。但他此刻站在妍妍姐的天地里，笑意浮上嘴角。
十字绣画框，图案是斯嘉丽约翰逊版的黑寡妇。金发女人性感倔强，像警局里的关二爷和生意人案上的财神爷那样，被郁妍供奉着。
白底浅灰色花纹的窗帘，还是郁妍最近一次离开卧室前的样子。缝隙不大不小，凑近了看得到窗外，对面楼里的人却望不进来。
“妍妍姐，你就这么缺乏安全感吗？”顾盼的手指掠过窗帘，顺势落在简易书架上。三层书架。近一半都是蒙了尘的英文小说。硬面精装版，砖头厚的那几本，郁妍买回时曾经半开玩笑说：这些估计我这辈子都读不完，放着，拿来砸死别人，或者磕死自己！
顾盼当时不以为意地附和着笑笑。郁妍的玩笑话总是辛辣又暗黑，比他们童年时一同藏身过的储物间还要黑。
那是在B县，顾盼老家。
郁妍外婆家自行砌了间小屋子，堆放杂物。算违章建筑。但好在住宅偏僻，且社区管理松散，此事便不了了之。
某天十岁的郁妍和八岁的顾盼趁大人不备，钻了进去。还带上了门。姐姐告诉弟弟，这是他们俩的安全屋，不得透露给别人。
姐姐教弟弟从遮光帘缝隙里往外看，说这样看到的世界有一种异样的美。弟弟试了，摇摇头。姐姐笑言，你还小。
有天郁妍一个人悄悄闪进储物间。这回她没有从缝隙里观赏屋外别样的美。她缩在角落里捂嘴痛哭。弟弟找着她时，她花着脸。裤子胡乱缠在腿上，上衣扣子扯落了两颗。
“前天我去找舅舅签字，看见你妈妈在他屋里。她见我来，就马上走了。今天舅舅把我叫过去，说惩罚我，谁让我那么晚还去找他。”
弟弟摇头，表示听不懂。
“他扒我裤子，还把自己的裤子也脱了。”
“他打你屁股啦？”弟弟问。
“没有。”
“还说没有，都打出血了，你看，你看……”弟弟指指姐姐裤子上的血点。
“我就告诉你一个人，不许说出去，知道吗？”
“连我妈都不能告诉吗？她和你舅舅那么好，让她去找你舅舅，以后不许打你了，不行吗？”
“不行！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姐姐那天可就白救你啦！”
郁妍望向顾盼懵懂的双眼里。她额角上清晰的疤痕让这个八岁男孩儿记起一个月前河边发生的一幕，并脊背发寒。若不是郁妍奋力施救，他或许早成了浮尸，不知漂往何方了。
顾盼轻触郁妍额上的伤。他不会忘记那是为了救他，情急之下摔倒磕在大石头上留下的。他噘起嘴巴，朝那褐色的凹陷吹吹气。
“盼盼，没事儿，不疼了。不过你答应我，以后姐姐的话你一定要听，好吗？”
“我听你的话！”
顾盼言而有信。他将承诺带到了A市经管学院附近这套二室一厅里。
3
顾盼回了自己屋。今天该打开抽屉里那本软面记事本啦！
记事本，蓝皮软面。印有十年前爆火的明星头像。现在市面上已不得见。
里面大半纸页已写有字迹。头几页，字体端正稚嫩。越往后面，运笔越发娴熟灵动。不过字里行间多能呈现执笔者情绪波动。即使被竭力压制着。
顾盼掀开封面，扉页，指尖麻利地翻找到了心想的那一页。手边有一盒12色水笔，他择了一支，描画起来……
仰卧，侧躺，睡不着。顾盼起来刷手机。
郁妍的朋友圈许久不更新了。她喜欢拍照，不是美颜自拍那种。她曾对顾盼说，指望用虚妄的美丽来跟世界调情是一种浅薄。她不期待因此而来的意外收获。
她爱用镜头记录每天的行动轨迹。每到一处，拍下标识。最近更新的是在两个多月前。
3月9日。外语学院内雕塑群—梧桐大道—院图书馆楼。
3月8日。红色屋顶的牛排店—美甲铺子。照片以外，几张总计约四千字的文档截图，是郁妍所写的原创小说最近一次连载内容。
其实郁妍所谓的朋友圈，访客极少。手拉手都围不成个像样的圈。所以她写小说完全可以无视章法，尽情自嗨。
顾盼粗略扫一眼，人物姓名均为大写英文字母，类似A先生、B女士等等。风格大体是对话流。且诸多语焉不详。不是顾盼能够坚持读下去的那一类。
3月7日。商场底楼大厅—松饼店—服饰店试衣间。两千字小说截图更新。
3月5日。社区中心楼前空地。三千字小说截图更新。
……
2月28日。小区里盛放的早樱—树杈上吊挂的略有褪色的红灯笼—喷水池边骑车的孩子。小说发布第一章。
2月14日。窗玻璃上的雨水—蛋糕房外卖盒—圆形茶几上的红酒瓶—不甚清晰底色黯淡的手绘人像。
顾盼翻到这里，想起今年郁妍第一次没有回外婆家过年。独自留在A市。大年初一凌晨，他在被窝里收到妍妍姐发来的红包，附言：给盼盼，我永远的好孩子！
他从四岁开始就认识的这个女孩儿，十多年来给他起过无数乖巧可爱的昵称。而这个，他当时睡眼惺忪第一眼见，就觉得与往日有异。然而想到不走寻常之路才是郁妍，所以也并未在意。
顾盼在“妍妍”的朋友圈里一路奔走。不觉已近深夜。终于困意涌上，眼皮渐渐发沉。就在手机即将砸落之时，指尖击中呈现一张满屏大图。
1月某天的图片。画面正中一块悬于白墙之上的铜质长方小牌匾。绿色楷书写着，“心灵氧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