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星星垂下来，探头望进这一间明亮的教室里。大幕缓缓拉开，演员悉数登场。林致找到一个角落，背对着窗户坐下，单薄身影跌入身后银河。身旁的人载歌载舞，她全然没有心思，直到满堂喝彩，方才回过神来，不明所以地跟着大家一起鼓掌。秦楒兴奋地说：“常子见的演出非常成功。”眼中全是自豪。常子见则被同学们推向台前，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小霸王如今真正害羞起来，像是初见面的新媳妇，头不自然地埋进颈窝里，脸上挂着红晕，久久不能消散。两位老师鼓励常子见上台讲一讲这幕舞台剧创作的心路历程，常子见连连摆手推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众人连连起哄道：“讲一个！讲一个！”
常子见推脱不过，便走上讲台。
“首先我想感谢陪我一同演绎完这幕舞台剧的同学们，不管是在台前还是幕后，没有你们就不可能有今天这一场成功的演出，感谢大家！其次，我要感谢台下同学们的捧场，我知道这幕舞台剧其实还存在很多不足，但是你们的热情永远是我们突破困难完成挑战的动力。最后，我还要感谢其他很多帮助过我的人，有各位老师，有在座的朋友，也有今天没有能够来到现场观看的人，谢谢你们教会了我许多。谢谢大家！”常子见说到动情处，声音有些颤抖，眼中噙着泪花。他的手紧张地搓着衣角，双脚不停地变换姿势，眼睛没有看任何人，呆板地盯着教室后面的黑板，以让自己看起来落落大方一些，却恰好适得其反，将他的紧张无措暴露无遗。讲完后他匆匆离场，台下掌声雷动。
林致看着台上的常子见觉得他变了很多，可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变了。林致看着舞台上的光芒出神，今夜仿佛有魔力一般，热烈的气氛、畅快的交谈、精彩的歌舞、抛之脑后的课业全都随着暖气升温，令人心中荡漾。
远处的病房里，沈之玉守在祖母身边，牵着她的手假寐。祖母的手微微一颤，惊醒了她，心中像是突然被石头重锤了一下，久久缓不过神来。
她细嫩修长的手指抚摸着祖母黝黑干枯的手背，手背上有多处输液针遗留下的创口。祖母的手指短而粗，遍布老茧，指节突出明显，又因生病而发炎肿胀，常常叫喊着疼，每每这时，沈之玉便会用一双年幼的手为这双苍老的手按摩疏通，祖母笑道：“我们小玉这手艺以后可以去做个捏匠。”沈之玉笑笑不语，低头含住泪花。
医院的床位紧张时，沈之玉坐在病床旁边的一个小马扎上，累了就半个身子趴在床上的一个边角休息，偶尔有多余的床位时，她夜里才能好生睡上一觉，从祖母生病以来，她已在病房里生活多时，只当这里是自己的家。
入冬以来，祖母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医生建议病人身边最好有家属时时看护，沈之玉便停了学业陪在祖母身边悉心照料。一场寒潮、一场大病，夺去了祖母的精神抖擞，留给沈之玉一个病榻上瘦弱的老人。她常常想起昔年祖母那双大手抱起她举过头顶时的情景，那时祖母是如此健硕，红光满面，容光焕发。沈之玉在祖母的手里，看过了世间最美的风景，春日之新芽，夏日之繁叶，秋日之落木，冬日之雪花。一年四时往复轮换，她并未觉得有何不同，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她仿佛夺走了祖母的青春，祖母佝偻蹒跚的背影换来了她的亭亭玉立，祖母的满头华发变成了她头顶的一片乌黑浓密，从前祖母庇佑她躲过世间风雨，如今两人皆立雨中。至此，沈之玉决定此生要以她之身护祖母余生周全。
从前她最爱吃祖母做的饭菜，一口铁锅几罐油盐，总能在一间昏暗破旧的小房里，在祖母无所不能的双手下，变成两碗可口的餐食。尽管两只白瓷碗豁着裂口，尽管盛菜的铁锅没有把手常常需要放凉了裹着布端上来，尽管舀汤的铜勺用一枚一角硬币补着小洞，尽管菜里只有几滴飘在水上的油星子，沈之玉依然觉得这是天下最可口的饭菜。如今厨房里换成了没有经验的她，分不清塑料瓶里的白色晶体是糖还是盐，不知道热油时混入水滴便会溅出来，肉也常常掌握不好火候。沈之玉在灶台痛哭起来。没一会儿，她便想：“我不能哭！我得做一桌好吃的菜，让奶奶吃得开心一点，这样她才能好得更快。”之后便抹干眼泪继续炒菜。
沈之玉带着做好的饭菜来到病房时，祖母正盯着输液吊瓶里的药液发呆。见小玉来了，祖母马上换成一副笑脸，笑盈盈地收拾起桌子上的杂物。吃饭时，祖母假装漫不经心地问沈之玉说：“这一瓶药液得多少钱啊？”沈之玉立刻警觉起来，但不露于表，回道：“没多少钱。你放心吧。”
“可是我听值班的护士说这个挺贵的。”
“不贵。只要能治好病的，都不算贵。”
“我这都是些老毛病了，让村子里的医生开几服药调理一下就好了，干什么还来医院花这冤枉钱。要不咱们过两天就回家吧。我现在觉得好多了。真的。”
“不行。医生说不能走。”
“那医生他们都是为了多挣几块钱，净开那些贵的药。说不定还没有咱们村子的王大夫开的药管用呢。而且你也好久没去上学了，你们老师肯定得说你，听奶奶的，过两天咱就回家，你老老实实上学去。”
“你就放心吧，我们老师不说我。再说了，那个王大夫之前开错药治死过人，你不知道吗！也就你们这些老太太天天听他瞎忽悠。你就安心在医院里待着，我有钱，我肯定能把你的病治好。”
“你哪儿来的钱？小玉啊，你听奶奶说，那不干不净的钱咱可不能要啊。”祖母听到沈之玉的话便心焦起来，生怕她同她爸爸一样走入歧途。祖母脸上的褶皱更多了，深深的像刻进皮肤里，眼眶凹陷进去，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洞，整张脸陷进忧愁和黑暗里。
沈之玉有些恍惚了，她逐渐忘记了祖母先前的样子，岁月用如今苍老的面庞偷走了那个年轻的祖母。
祖母是生来便这么老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