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府里,火烛通明,人声鼎沸,仆人丫鬟像走马灯似的来来往往。梨园戏班,莺声燕语,山珍佳肴,琥珀琼浆,婚宴正进行的热热闹闹。
左丞相秦中和已喝的微醺,端着酒杯,一连声找新郎。满座的文武大臣就属他心无忌惮。论职位他几乎和刘卞平齐,论朝中势力,虽赶不上刘卞,但也是三朝元老,又是皇上的股骨之臣,是皇上用来钳制刘卞的唯一人选。
刘卞对这位代表皇上的大媒人殷勤之至,已属自己的最大限度。
陪过几杯后,他便借故走出,叫人去找文扈。
仆人回说,少爷陪了两圈酒刚去了洞房。
刘卞气道:“这样没出息,去找他过来。”
刘文扈自与新娘拜了天地后,一颗心早已附在佳人身上,新娘子聘聘婷婷的样子,已撩得他神魂颠倒。
匆匆应酬过两巡,便径直往后面新房而来。被风一吹,酒有些上头,竟走了弯路,来到自己的旧住处。
他把自己嘲笑一番,就往回走。迷茫中发现花园石径上似有人影一闪,他定定神,喝道:“谁,谁在那里?”
风声簌簌,一袭凉意,并无回声。
稍倾,一位轻盈丽人蜿蜒而来,淡插珠钗,锦衣粉裙。
文扈见是妹妹,惊奇道:“文燕,今天是家中喜事,你不陪着母亲,倒来这里,连个丫鬟也不带。前面酒宴上杂人很多,又吃了酒,你是闺中小姐,万一撞上怎么办。”
文燕笑道:“哥哥还说我,你不同父亲一起陪客,倒撞到这花园里来,即是哥哥,我还怕什么。”
文扈解嘲道:“我本是要陪你嫂嫂来的,酒喝得多了点,竟走到这儿来了。”
文燕羞他道:“天地都拜了,还急这一会儿,宾客没散,你不怕爹爹找你。”
话音未落,一个家仆竟真的找了过来,传老爷话让他去陪秦丞相。
文扈暗暗叫苦,骂道:“这个老东西,仗着媒人的面子,拿捏起我来了,不过是皇上给他的面子罢了。看我耍个招把他灌个烂醉才好。”
文燕连说不妥,须要给皇上个面子,毕竟是哥哥的月下佬吧。她安慰道:“哥哥自去相陪,我去替你陪嫂嫂就是了。”
文扈只好说道:“那就有劳妹妹了。”
两人只顾说话,却不知道,早已恼了另外一个,子玉正躲在他们身后的假山上。
他方才在园里初见文燕,只是惊疑她为何在此,后又撞见刘文扈,只好躲在山石后面,终于明白云格乃是刘府之女刘文燕,顿时感叹自己还有这种恩怨交集。
他听了两人的对话,句句如针刺在心里。手里攥剑,几次差点失控。
他清楚在这里动手,倒也不怕刘文扈,但文燕救过自己,一旦动起手来,不知如何面对。
也不知长君在哪儿,她是怎样想法。她若还钟情与我,就是拼尽全力把她救出远走天涯,尚还要顾及连累岳父母。
何况她已经奉旨嫁入刘门,看那刘文扈对她也是十分眷顾,长君未必就会拒绝。如今我是朝廷钦犯,若是鲁莽行动,反而会害了她。
罢了,罢了,权当我没来过这儿就是了。他这样想着,心里却豁达不起来,又听到文燕要去陪长君,倒不如偷偷跟着,探探长君的心思。
文燕从从容容的前面走着,子玉躲躲闪闪跟在后面。
见她径直上了春明阁,里面通亮,新房无疑,却是丫鬟仆人恪守其责,无路可进。
子玉转了一会儿,发现下面有一架花藤缠绕的秋千,直靠二楼的回廊,他便攀了上去,翻到新房的后面去了。
子玉借着月光,见下面是一片粼粼的波光,看不出水有多深。
他正不知怎样接近新房,却见文燕领着新人款款而来,进了临水的画阁,开窗临风眺望。
子玉顿时心里狂跳不止,血往上涌,一时惊慌不知所措。
八年了,自己心仪的女孩就在面前,只要再跨上几步,就可相见。可为甚么腿却沉重地抬不起来?
是的,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君儿,就在这里刚刚嫁作人妇,自己已无权冒犯。他不敢走到窗前,后退几步,从侧面的窗口看去。
一层浓浓的茜纱,隔开了他的视线,只模糊看到她云鬓珠冠的侧面。
身材袅娜妖娆,江风吹动素衣罗裙,形如水浪,飘若仙子。
子玉痴痴在想,褪却凤冠霞帔,长君何以如此素雅,她心里可是还有我子玉的影子。
文燕的声音轻轻响起,在风中徐徐送到子玉的耳边:“妹妹久慕嫂嫂才名,今日有缘相识。嫂嫂若不嫌妹妹愚钝,我当拜嫂嫂为师,以后闺帏相伴,书案相亲。我与家兄虽是蒙人,但尊家父教诲,幼习汉文,也算粗通文墨。哥哥才情远在我之上,如今又得嫂嫂为伴,定是他的福气了。”
子玉屏息凝神,等着长君的回答,但除了自己的心跳,什么也听不到。他呆呆的看着,此刻,多么希望她能回一次头,让他一睹真容,让他无憾离开。
半晌,才听长君回道:“休提那些闺阁虚名,今日见到—-”
后面被一阵风摇树叶的声音盖过了。
子玉心里恨道,我与君儿青梅竹马,喜定婚姻。本应相携相守,如今竟落得像贼一样的偷听,尚不得老天眷顾,我们的缘分竟如此浅薄?
一阵靴子顿地的声音,刘文扈一身酒气,摇晃着登上楼来,从新房一直寻到临水阁楼。
本已恨意满胸的子玉,此时很容易一剑刺了他。但理智提醒他,刘文扈不仅是他的仇人,如今还是长君的丈夫,若新婚守寡,让他绝不忍心。
一墙之隔,刘文扈声音十分清晰:“怪不得寻不到妹妹,竟在这儿临窗赏景,就不怕被风吹到,还不把窗子关了。”
文燕的声音道:“嫂嫂怕不怕风,要关上窗子吗?”
子玉听着这一问一答,尽是家人的口气,一阵心灰凄凉。
他暗暗生气,想我赫连子玉也是堂堂七尺男儿,三年沙场征战的英雄之气上哪儿去了,这些儿女情长已与我无关,为何还要留恋此地。
难道还是难舍君儿的最后一面?难道是我天生的淳厚懦弱本性难移?他无奈的靠在墙上,恨着自己。
文燕辞别哥嫂,衣阙翩翩下楼去了。
屋里面文扈柔声诉说着对长君的往日思念,软语温柔,款款深情,一片怜香惜玉之声。
屋外子玉痴心俱碎,心念已绝。
他挣扎起身,看了长君最后一眼,那丽人低头粉面,娇嗔无语。
他长叹一声,天下痴人,谁还如我,放你去吧,从此你我情断,再无牵挂。
他转身下楼,一路不再回头。
春明阁烁烁灯火依旧,丫鬟仆妇逐渐回房去了。
刘府宾客送尽,主仆俱已疲惫不堪。此时,却骤然嚷声一片,在寂静里如炸雷一般。
了不得了,新娘刺杀不成,竟投江自尽了。
刘卞气急败坏,喝令家丁驾船在江里搜寻。
顾氏哭天抢地,骂霍家贱人坑人太甚。又怨文燕不该领嫂子到那临水之处,若是霍家来要人,直把你顶出去算了。
文燕本为嫂嫂尽节捐身又疼又悔,见顾大娘混赖一气,伤心悲咽,扭头就走。
子玉刚想从花园一角准备跳出,忽闻后面人声嘈杂,一惊之下,复又转回。
路上听到这个噩耗,犹如寒天里浇了一盆冷水,战栗中悔恨交加。
曾以为君儿喜新厌旧,背信薄情,一怒之下自己竟绝情而去。
却不想就在转瞬间,她为我刺杀仇敌,守节丧生。春明阁上最后绝情的一眼,竟成了永别。
早知如此,在楼上就该手刃仇敌,也不至君儿死的如此惨烈。
他满腔悲愤,难以遏制,咬牙切齿。刘文扈,今天我就与你了断这个仇怨,祭奠君儿和大哥的在天之灵。
他手提利剑,也不躲避,一直奔了春明阁。
刘府忙乱之中,竟没人注意他。
再说那刘文扈,本已坠入了温柔之乡,眼前日思夜想的佳人终于搂入怀中,心满意足,毫无戒备。
那那佳人脱身而出,面带怒色,咬牙骂道:“好一个奸臣鞑子,谁是你的芳卿妻子!你心怀不义,害赫连一家受刑,又陷我于不贞,我霍长君岂能从你!今天就与你拼了一命。”
说罢,回玉腕,青峰一闪,一把匕首冲文扈掷来。
他慌忙一闪,匕首从脸面划过,顿时火辣辣的。
他一股怒气腾起,飞身一扑,把跑上画阁的新娘子一把扯了回来。扬起的手却停在半空,这样如花的容貌实在下不去手。
他把新娘往卧室一扔,冷冷一句道:“别给脸不要脸,你休想逃出去,我侯府皇亲哪点不如他,给我老实等着。”
他回身想唤管事的上锁,猛然身后一阵脚步,红衣飘飘已奔向画阁的长廊。
他疾步去追,鲜红的嫁衣在画阁里闪来闪去,刚想破口大骂,却吓的魂飞魄散。
看那佳人,像一只扑火的灯蛾涌身划过夜空,坠落江中。
瞬间喜事变成了丧事,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任家人惶恐施救乱作一团,自己竟呆坐新房一动不动。
子玉寻过来,本应悄悄过去必占上风,却因愤怒至极,上楼一见文扈,挥剑便骂道:“你这奸佞小人,我与你无冤无仇,却凭空害我一家,逼死长君。今天不取你命,我誓不为人。”
文扈被他骂醒,岂能不避。手中又无兵器,只好从阁楼上跃下,直奔前厅。那里兵丁很多,引子玉过去必能生擒。
子玉明白他的意思,不去追赶,径直从他前面跃下。手中无弓箭,只得抓住石块瓦片随便什么都扔,因他臂力过人,这些东西都成了凶器。
刘文扈前一阵被长君打伤,失血不少。此时体力不如子玉,左支右拙应接不暇,一个不慎,竟跌了一跤。
子玉赶上,用剑逼住了刘文扈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