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两年过去。
没有记错的话,今年又是春闱的时候。
恍惚间,何思想起了三年前的现在,那日正是倚欢楼选花魁的日子,邻里街坊都争相奔涌过来,只为一睹倚欢楼头牌的风采。
那是她打扮的最精致的时候,自那之前,她一直不相信“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因为于勾栏,能找到几个悦己者。
她尚在房间里沉思,突然,房门一下子被王柔推开,王柔正喘着气,进来后二话不说,拿着一块布就把何思的衣物往里塞,匆忙系成一个球,往何思怀里一投,拉着她就跑。
整个倚欢楼乱成一团,老鸨早不见了身影,何思拉住王柔,神色复杂,她看着王柔,凛声道:“发生了什么?”
王柔扶着栏杆,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道:“胡贼……来了……快跑……”
何思脑中一片空白,踉跄的后退了几步,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跑向自己房间。
“姐姐!姐姐你干什么!回来!”
何思置若罔闻,只留下了一句“你且先走”,头也不回的跑了回去。
她把那条浅蓝色缀银铃的宫绦翻出来的时候,倚欢楼人已经走光了,何思后知后觉的感到一阵后怕。
出了倚欢楼,何思兜兜转转好几圈下来,终于成功出了城,何思抱着衣物,蹲下来摸了一手土,狠了狠心,往自己脸上糊了过去。
一路走来,她发现不对劲,城门没有士兵,城里也没有匈奴人的身影,她见到的几个官兵……好像是皇室的军队……
有两个字,突然在何思耳侧回想,“造 反。”
“造 反……”
“造 反……造 反……造 反……”
何思起身拍了拍手,想了想,往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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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香瞿拱手一礼:“薛将军。”
被花香瞿恭敬的唤为“薛将军”的男子,便是乌兰军前将军薛远字常存,祖籍杭州,薛远一身戎装,手扶着腰间的佩剑,脸部棱角分明,气度不凡,男子点头回礼,语气颇有些歉意:“花大人,京城突发造 反,陛下崩逝。我此次来,也是带着江宁知府孟大人的嘱咐来的。”
花香瞿道:“麾下请讲。”
“当今局势,帝国已岌岌可危,只差他们分完疆地。看在花薛两家在江南一带互相扶持的面上,劝告花大人一句:莫做无谓之争。”
花香瞿闻言,起身抬头望着薛远,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半晌,花香瞿移过视线,答应了下来:“自然。”
谈妥了一件事,便又来了另一件事。
薛远道:“此次造反在春闱揭榜后不久才发起。今年的一甲状元名唤玉醉承,据说三年前的春闱,你们是一同入城的。这人我曾在杭州见过,和他交谈过几句,颇有才气与抱负,虽年过而立……若花大人遇到玉醉承,还望能护其一命。常存再此,感激不尽。”
言毕,甚至亲自躬身行礼,花香瞿连忙扶起来,道:“麾下无需客气。云梦毗邻荆州,历年来兵家争夺荆州时,总会不可避免的牵连到云梦。作为知府,卑下定然不会有负百姓所望。”
二人交谈甚欢,待到日上中天的时候,薛远才不得不一句“告辞”,和花香瞿分别。
白肃墨于一月前被调去了杭州任职太守,花香瞿送走了薛远之后,下人又送来一封程仁甫的信。
当年他们五人一同入京赶考,中者三人:他,白肃墨,还有程仁甫,程仁甫任职密州,这些年,也未曾寄封信叙叙旧,今日乍然收到,不禁有些心疑。
拆开信封,花香瞿越读,面色越凝重。
读完后,花香瞿的面色已经难看到不能再难看了,握着信的手微微颤抖,纸张因为紧握着而微微变形。
句句戳心,大逆不道,他的野心……实在太大了……
洛阳于一夜之间,便成了一座死城,昔日的繁华,早已成为了历史。
所谓的“不夜居”,也终于毁灭在一场大火中。
洛阳城的百姓大都是逃了,出了城,又拉帮结伙凑成一个小队奔老家的,有独自一人带着一家老小躲到深山老林里的,也有漫无目的不知所措,饿死在路上的。
何思快成第三种了,三个月的时间,她靠着自己,从洛阳走到了南阳。
昨日刚下过雨,何思没找到躲雨的地方,在树林里淋了一夜,醒来时昏昏沉沉的,勉强站起身走了几步,却按捺不住眼前蓦然一黑,扶着树缓了好久才能睁开眼。
何思心里不知道骂了几声天煞的,这雨下的真不是好时候。
天放晴的时候,何思隐约间听到了几声黄鹂的声音,莺啼婉转,声声哀叹。何思闻声心悸,倚着树躺了许久,日上中天的时候,她才感觉好些。
随手拔过几根野草丢进嘴里嚼了嚼,便当做是吃过早膳了,何思扶着树起身,缓了缓神,紧了紧身上的衣物,托起行李背在肩上,走出了林子。
入了城,入目而来的依旧是一片死寂,几日前蓝军攻城,南阳太守失职而逃,带着一家老小“缒城宵遁”,留下一城百姓自生自灭,这里尚还有上次战争留下的痕迹,火焰星星点点的燃烧着,燃在废墟里。
战火向四个方向蔓延,逃亡的流民越来越多,何思一路走,一路听着此起彼伏的哀嚎声,痛哭声。连绵不绝,不绝入耳。
李应蓝孟四家,分别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意欲同时击垮偌大的帝国,蓝家老爷蓝游光,其次女曾入宫,官至昭仪,却不慎落水而亡。和前贤妃李氏为青梅竹马的姐妹,此次造反,也是李氏下召令蓝游光入宫,威逼利诱之下才肯答应。
老子无心,可小子有意。蓝游光回到府中,便气血攻心,不日而亡,其长子名玉治,一直有此野心,蓝游光死后,他和李氏联合,内外勾结,顺安帝二十四年春,帝驾崩,现内乱。
蓝玉治一战成名,洛阳城破之后,挥师南下,越战越勇。
每攻下一座城池,蓝玉治都会将此城太守的头颅在城门悬挂三天三日,除非太守逃走,否则,无论是坚守的,还是讨饶的,都难逃一死。
据说前怀安王慕容怀先行一步占领了云梦泽,并定都荆州,封国“华”,自认为坐拥天险,蓝军不敢来犯。并邀花香瞿为丞相。
收到诏书的当日花香瞿便迅速收拾行李西逃,因逢雨季,在渡河的时候,船行到河心,突下大雨,淋得花香瞿一个手足无措,水浪生生将穿打翻,一家人因此葬身鱼腹。
初夏的时候,华国被蓝玉治攻破,斩下慕容怀的头颅挑在阵前,以振士气。
何思自南阳向东走,不知何时起,几乎日日都在下雨。自在汉中被淋了一夜患了感冒后,何思的身体时好时坏,起初还能有几天晴天,到后来,连个雨歇的时候都没有了。
她一直在找王柔,不知她去了哪里。
五月十四日。杭州。
白肃墨望着窗外的雨,心下思绪万千。玉醉承在他这里躲了两个月了,而蓝玉治的军队,在占领云梦泽之后,居然在那里卸甲整顿,迟迟没有东攻的迹象。
白肃墨的怀里揣着一封信,是准备寄给花香瞿的,但两个月前,他刚刚封好信,府外就传来一阵嘈杂声。
白肃墨闻声出门,喝退阻挡的下人们,这才看到来着是谁。
此人蓬头垢面,一身狼狈,正是今年春闱一甲状元,玉醉承。
白肃墨大惊,忙把玉醉承带进府里,焦急道:“玉兄你这是……怎么了?”
玉醉承没有答话,像是累了很久,进了府之后,便站不住了,扶着白肃墨的肩膀,腿一软,便倒了下去。
白肃墨大惊,忙招呼下人来,把玉醉承扶进屋里去。
玉醉承躺了足足有三日。
三日后,玉醉承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喊花香瞿的名字。白肃墨闻声赶来,玉醉承像疯了似的抓着白肃墨的双肩,面色悲戚,紧咬着下唇,呜咽着垂下头。
白肃墨心中感觉不妙,握着玉醉承的双手,深吸了口气,淡声道:“玉兄,不要着急,你慢慢说。”
“……”
玉醉承终于绷不住,低下头大哭了起来:“香瞿……我有愧啊……我不该让你西去……我不该啊!!!”
白肃墨听的一愣一愣的,但直觉告诉他,花香瞿出事了。
“我不该和你分开,我不该只顾自己的命的……不应该的……要是让你和我一起往东逃多好,你也不用沉河……你也不用……”
白肃墨大惊,怀里放着打算寄给花香瞿的信,想着待玉醉承醒来,请他斧正。
事情来的太突然,玉醉承早已哭成了泪人,或许哭的太用劲,哭了一会儿就垂头安静了下来,默默的啜泣着。
那封信自那日之后,便一直放在白肃墨怀里,一直没有拆封。
雨越下越大,白肃墨这两个月也得知到,为了争夺玉醉承这个前朝状元,四家费劲一切心里,都想把他抢到。玉醉承不得不一次次逃亡,逃亡的路上,死了妻子,丢了儿女,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
终于在花香瞿那里得到了暂时的庇护,不日便来了个怀安王,建华国,害得花香瞿西逃落水,他也拼命东逃。
虽正值梅雨时节,白肃墨却也顾不得那么多,和江宁失了联系,父亲估计早跑了,幸好未曾娶妻,家中人数不多,驾着一辆马车,白肃墨玉醉承向北赶去,投奔程仁甫。
两日前收到程仁甫的来信,说已在密州安定下来,继续任密州太守,如若不嫌弃,可以来密州暂住。
得信激动,白肃墨只知有地容身,却不知花香瞿正是因此间接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