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影渐渐褪色,东方已现鱼肚白。
眼前是一个三丈有余的大坑,萧鉴尘已经挖掘出了一堆骨片,基本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
萧鉴尘长吁一口气,停下了手,甩了甩一把汗水,走向林君道:“差不多了。”
他的衣服早已湿透,发梢都在滴水,过去的这一夜,他简直不愿意再回想。
林君也站了起来,看着面前的一排颅骨,冷峻地道:“二十个。”
即使面对着这些毫无生命的骨片,林君依然显示了足够的尊重,将它们一一安放在锦盒中。这些锦盒都价值不菲,只可惜饥不能食,救不了它们的主人。
萧鉴尘感谢他的冷静态度,让自己也能受到些许鼓舞,控制住自己的操蛋心情。
林君道:“你可记得唐老夫人有什么身体特征?”
萧鉴尘淌着冷汗,点点头,道:“她的右下臼齿以银膏补过。”
银膏以水银、锡、银粉制成,本就是贵族才能消受得起的东西。
林君点点头,望向一个黑色的锦盒,道:“那我们终于找到她了。”
巨大的失落感瞬间袭来,几乎将萧鉴尘当场击倒,虽然早已经知道了结局,萧鉴尘依旧满心酸痛。
脚步不稳,有点摇摇欲坠,林君敏锐地觉察到,不露声色地扶了他一把。
红日虽然初生,寒意却是不减。萧鉴尘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冷颤,岔开话题道:“你怎么发现是这里的?”
林君道:“找到了起火点。”
他指着残垣上一个扇面状的过火焦痕,道:“就是这里起火的。我就在此挖掘,然后发现她们的遗骨。”
萧鉴尘道:“这个起火是怎么回事?”
林君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道:“上次你过来时,吃的是什么?是否有新鲜的肉类,盐味足够吗?”
萧鉴尘皱了皱眉,努力回想,道:“都是山野小菜,风味清淡。有熏肉,不多。”
林君点点头,道:“果然那时候,她们的食盐存粮就已经不够了。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居住的又是年老之人,吃穿用度实际上有人暗中供给的。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断了。经过一个冬天,存粮早就不够,于是就发生了惨事。”
萧鉴尘震惊道:“所以唐老夫人她们殁于断粮?”
林君沉重地点点头,道:“年轻人或许可以数日不食,老人的身体却是扛不住的。所以谷中之人同时陷入了绝境,而这里,就是她们最后剩下来的人,选择的火化之地,所以这里才会有这么多集中焚毁的尸骸。”
萧鉴尘道:“为何外面的人,会停止供应食粮?”
林君道:“我不知道。”
一群人断粮会发生什么?同类争食?同类相食?萧鉴尘全身一阵寒颤,从头抖到脚,怀疑地问道:“唐老夫人她们最后的时光,真是那么悲惨吗?”
林君低下头,在心中斟酌了片刻,缓缓道:“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悲惨,所有的遗骨骨质酥黑,她们是集体服毒的,没有同类相残的事情发生。老人也好,妇人也好,面对命运的狂暴,至少她们做出了生而为人的高贵的行为。”
萧鉴尘泪水盈眶,只觉头痛欲裂,下决心道:“我得重新安葬她们,把四公子的墓土和唐老夫人葬在一起。”
林君道:“好。”
他指着山阳一处岩石下头道:“那处葬地下挖三尺,有三色土,虫蚁不侵,雨水不入,葬入之人,从此可得安息,就选择那里吧。”
换做平时,萧鉴尘肯定会问他怎么知道那里会有三色土,可他现在除了淌汗,实在问不出任何问题,他已经没有任何心情了。
他试探着问道:“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林君果断地摇了摇头,道:“我倒是想,但是顶珠不肯,它饿了。”
他捋上去袖子,果然,顶珠对着他的手腕来了一口,牙印还留在上头。
这条小白蛇饿得身体都快半透明了,疯狂吐着信子,摩擦着林君的手腕,显然准备随时再来一口。
林君诉苦道:“它十天才进食一次,每次火烧尾巴一样,一刻都不能等,不给吃的就咬人。”
饶是萧鉴尘心情抑郁,见到这条小白蛇,也忍不住扑哧一声,道:“好,给你一上午,你先喂饱它。”
这还是沮丧一夜过后,他的第一次笑。
毕竟再长的黑夜,也是会过去的。
日上三竿,雾露早已消散,萧鉴尘立在一座新冢之前,他能力仅限于此,只能将这些无法分辨的同命女子的遗骨合葬一处。但他却珍重地将那撮带自四公子墓冢的土放入了那个黑色锦盒。
“唐老夫人,请恕晚辈来得太晚,只望前辈另世安好,再无分离。”萧鉴尘躬身道,最后往墓冢上添了一掊土。
有人轻轻在后面咳了一声,林君来了。
他带来了纸扎的绢帛,舒望谷没有金银锡箔,无法制作金珠车马之类,也就只能用这些纸绢聊表祭意。
萧鉴尘庆幸有他的陪伴,他的朋友永远细致周到,选的墓址不但挖下去有三色土,而且有一条山路可上,不其他地方那样,长满了一人高的密不透风夹着荆棘的灌木丛,省了他伐木而行的力气。
若在平时,卖这点力气是无所谓的,可一日一夜的辛苦,萧鉴尘还真的珍惜这点体力。
焚纸,走人。火焰起,热浪升腾,纸灰翻飞如蝴蝶。
火焰已熄灭,纸灰却犹随着山风飞散。萧鉴尘看着片片纸灰,半是感慨半是惆怅地道:“最近好像老是在做这些不吉利的事,样样都失败。”
林君道:“不要这样想,对逝者而言,你做的可能很重要。”
萧鉴尘低头苦笑,只觉胸中块垒难平。举起双手,对着苍天,一声长长清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