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妖魔地境，只留下卿氏兄妹二人。
鸢迩跑路，卿奚的情绪也逐渐平静，卿尘将手松开。
二人面对面站着，卿奚从始至终都注视着兄长的反应，这出奇的冷淡令她手足无措。
“……啊。”卿奚的手抚上浓妆的脸庞，寻找原因，“是我这样打扮，不好看了吗。”
“阿奚。”卿尘的喉结动了下，别开视线，“跟我回去，承认你犯下的过错。只要将龙女泪归还，答应再不与妖魔往来，天君定能网开一面……”
“别急呀哥哥。”卿奚听若惘闻，脸上重新扬起一抹笑，她抓起兄长的袖管，在前方带路，“哥哥跟我来，我们可以寻个僻静的地方好好聊聊。”
卿奚道：“我来这里有段时日了，也好向哥哥将这块地境的构成说道说道。告诉你呀，这块地境有意思极了，各个妖族也都有其领地之分，也有连绵的山脉……”
妹妹情绪高涨洋溢，兄长却不为所动，奈何她拖拽再三，也未能引起卿尘的兴趣。
“阿奚，够了。”卿尘停下脚步，“莫要再拖延了。”
卿奚心上咯噔一声。
卿尘面上平静，心中却五味杂陈，眼前的黑裙少女曾是他百般护在身后的妹妹。
只因她为女子，是苍龙一脉庶出，自小便受尽旁人眼色。她的伴生之物也被族人拿走，当做为他换取仙缘的工具。
他是欠她的。
卿尘做为兄长，便是照顾她一生一世，又有何妨？
可卿奚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么简单。
是爱。
是心悦于他。
她的期待，是卿尘无论如何都无法满足的。
在拒绝卿奚这件事上，成了他不得不做，亦是最难做到的事。
二人沉默再三，少女初见兄长的欣喜，逐渐沉寂下来，卿奚了悟：“原来哥哥你……不是特地来见我的。”她轻叹。
“我是来找你的。”
卿奚伸手抚上兄长唇角，颇有几分落寞：“可哥哥你见了我，也是心事忡忡的，我都好久不曾见你笑了。”
卿尘勉强微笑，眼前的妹妹还不及他肩高，自堕魔之后气息变得浑浊了。
“这讨来的强颜欢笑，不要也罢。”她一瞬敛起笑意，面孔无悲无喜，“哥哥你若是当真在意我，就不要再回天界，不要再离开。不如，就陪我留下来。”
听罢，卿尘似是叹息一声，像以前一样揉揉她的长发：“这是不可能的。阿奚，仙妖有别，我如何能在这妖魔地境留下？这也不是你该停留的地方。”
“为什么不可以呢？”她道，“你若不成仙就可以留下来？还是因为，是我提出来的请求，所以不可以。”
卿奚的口吻有些凉薄，分外自嘲：“我猜想，若是今日站在这里之人换做沭姐姐，哥哥就会满口答应了罢。”
“不是的，这与沭姬无关。”卿尘不知从何开口，她明显一头钻进了牛角尖，听不进劝阻，只选自己爱听的话。
“那究竟是为什么？！告诉我！”卿奚的周身悬着一丝黑气，“你为什么一定要走，这也是天君的意思？还是……哥哥你想去找那肆潆沭，那个孤女？她到底有什么好的！”
她扑向兄长，双手死死的抓住衣袖，嫉妒使她面目全非。
“够了卿奚！只因你一人之故， 牵连了多少无辜生灵？龙女泪被盗，上代鵼梧得到弥天石祸乱三界，令天界带来了多大的损失？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卿尘这万年的好脾气也撑不住百般消磨，他撇开卿奚的纠缠，痛心疾首，“事到如今还不知悔改，当真是因我对你平日里太过放纵……”
少女崴了脚，错落一步，被摔在地上：“哥哥……”
卿尘止住了心软。
卿奚趴在黑漆漆的石子路上，失去了情绪的起伏。这一跌，将她的戾气一并跌散了。
她娇小的身躯开始在地上摸索。
卿尘这才察觉异样：“……你的眼睛怎么了。”
“堕魔后，是我不小心，被燎域火海的火焰灼伤了眼。”她将失明说得轻描淡写。
卿奚拍拍身上尘土，兀自站了起来：“我从来不怪哥哥，也恨不起来。”
卿尘的心中出现一丝动摇。
“抱歉阿奚……方才是我太心急了。”卿尘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跟我回去罢，天上凉施上仙定有法子，治好你的眼睛。”
“治好了又能如何，我们早就回不到过去了。”她淡淡开口。
这句话，仿似一阵风拂过，听得卿尘一怔：“你说什么。”
“你我难道还能像从前一样，以兄妹相称？你不觉得……这是自欺欺人吗。”她笑出了声。
“我很痛苦啊，哥哥。”那双茫然无神的眼睛，在漆黑之中，想要寻找一个出路，卿奚轻声道，“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哥哥的眼里……只有我呢。”
卿尘压下满心复杂，作出决定，问：“倘若我答应你，今生不再见沭姬……只要不再见她，你是不是就能乖乖听话，跟我回去？”
要做到很难，沭姬是他一见钟情的女子。可卿奚知道，他言出必行。
“这听起来很美好。”卿奚似是陷入一阵彷徨，却又当即清醒，“不可能的哥哥，天君不会放过我的。是我偷了弥天石。”
此事似有转圜余地，卿尘紧接：“弥天石早已物归原主。”
闻言，卿奚却摇头：“天君的性子，你我皆是知道的。他无情无欲，心冷如冰，就连深爱他的女子都能一并贬罚，落入轮回……我若是回去，大抵只剩个以死谢罪的结局罢。”
“你之错，我之过，不论未来是何惩戒……”卿尘许诺，“我一人担着。”
“哥哥始终是我之铠甲，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哥哥是不可以出事，不可以受伤的。”卿奚睫羽扑朔，逐步陷入自我空想，“哥哥怎么会不知道呢，阿奚心之所向，从始至终唯有你一人罢了……哥哥。”
这番热切落入卿尘的耳朵，好似遭到雷击。
沉默良久，卿尘蜷起的手掌张开，而后扬起一掌，落在了自己脸上。
“啪——”
清脆有力的一巴掌，在他的面颊上浮起一块红印，将卿奚从空想中拉出。
她惊道：“你这是做什么？”
卿尘深深将少女面容印入眼中，疼惜与悔意纠缠：“以你伴生之物换取仙缘，我未能阻止，是我之过；我为兄长却令你走上歧途，是我之过。”
“令你倾心错付，亦是我之过。”他艰难发声，“过错有三，为兄死不足惜。”
“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她死死的抓住这双温暖的手掌，留恋万分，“若只因你我今世为兄妹，就不可以在一起，那你我不是兄妹就好了！对，你我不是兄妹就好了……”
卿奚一头撞在南墙还不肯回，只令血肉都模糊不堪。
她倏然停下，抬头望向兄长。
她似乎终于想出一个劫后余生，得以双全的法子，她笑着道：“那么从今以后，阿奚再不当你的妹妹了，好吗？”
卿尘的喉结上下一动，这扑面而来的悲戚，令他如鲠在喉。
就在这时，四面山头隐隐产生骚动，是各路妖物们带着上下老小的族人成群结队离开，看其方向，竟是不约而同朝着鸢迩方才离开的方向去的。
怕是鸢迩有危险。
卿奚虽然失明，耳朵却听得明白，她知道一切：“……妖魔要造反啦。”
她的口吻似是有些感慨。
卿尘眉间一皱，听卿奚缓缓道：“哥哥可还记得，当初你们四人如何成仙，为何成仙？”
卿尘察觉不妙：“此事与鵼梧有关？”
“造反之事兴师动众，自然是图利。”卿奚微微一笑，“他们是为了争夺鵼梧妖兽的元神，这无主的元神，是妖魔最佳的补品。得了此物，足以令他们不再畏惧燎域火海的火焰。”
鸢迩正是发现了端倪，追逐而去。
“鸢迩有危险，我必须赶去帮她。”卿尘说罢就要走，却被卿奚拦住。
“晚了，哥哥。”卿奚喟叹，语句中带着些许狡黠，“我用龙女泪替鵼梧重塑了真身，怕是再过不多时，百年前的鵼梧就可重生。”
她笑着说：“就是那只，与烛翊上神同归于尽的上古妖兽。”
卿尘犹如五雷轰顶，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妹妹：“这才是你拖住我的真正原因？”
“对不起哥哥，原谅我。”她的脸上毫无悔过，“百年前四兽因鵼梧成仙，如今，我也可以让一切重新来过。只要你能留在这里，我做什么都值得。”
她想让天君责罚他，贬落世间不再为仙，这样卿尘就再没有仙妖拒绝的理由。
“不知悔改，错上加错！”原来他从未看清过自己的妹妹，卿尘一脸不敢置信，“你可知鵼梧不能重生！”
卿奚轻描淡写的道：“只要能留住哥哥，我什么不在乎。”
二人话尽于此动起手来，打得难分难解。
另一边，鸢迩循着零星散落的白羽，找到了黎鸟棠笙藏身的山洞附近。
沿途瞧见的小妖，便偷偷摸摸的跟着鸢迩，她一回头，它们便跑得没影了。
鸢迩每每觉得气息就在附近，却都始终寻不到任何踪影。
她纳闷得很。
一气之下，鸢迩将黎鸟的所有同类统统抓来逼问，却没一只搭理她的。
鸢迩觉得备受打击，于是便扯了它们一身的黑羽撒气，这才觉得心上痛快许多。
鸢迩寻得累了，坐在一石块上歇息，随手将脚边的石子一丢，石子穿过了一旁的小树林，消失不见。
这不扔不要紧，一扔，竟让她发现了玄机。
鸢迩一拍脑袋，顿时明悟：“原来是障眼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