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鉴尘望着他,面上仍有疑问,心底却觉释然,终于可以放下前尘。他定了定神,道:“我带你去看卜阵。”
林君的目光倏地变冷。
他一点都不兴奋,甚至如临大敌。
普通的机关术数他毫不畏惧,可是他真的害怕读心之术,他不一定能过关。
而他的预感,那个所谓的“卜阵”,可能就是他最怕的。
林君下意识地想后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萧鉴尘打开了门。
没有想象中的风云变色,一切都很自然,门外鸟声啾啾,平和而安宁。
门内也很安逸,安逸得就像自己的居所,散发出熟悉的气息,并没有拒人千里之感。家居摆设初看亦是寻常,可细细品过去,工艺精湛的花插、琴台、香炉,意境悠远的山水卷轴,无不显示出主人品味的清雅。
萧鉴尘道:“叔祖经常收到患者送来的礼物,多数变卖救济孤贫,只有少数几样留在身边。这些清供器物,就是他日常用的。”
“果然雅量高致。”林君淡淡道。
萧鉴尘心有感怀,道:“我从小就很皮,家中珍藏不知道给我弄坏了多少。唯独叔祖的屋子,一进来就很乖,这么多年来一丝一毫都没动过,依旧是当年叔祖在世时的原貌。所以父亲常说,我确实与叔祖有缘。”
林君道:“我也觉得。”
萧鉴尘道:“我学会长风诀后,族中长老常说,家门有幸得此子。我知道全家对我寄与众望,可我自己总是怀疑,我究竟有没有能力继承我的先祖们的功业。”
林君道:“你当然可以继承萧家先祖的功业,而且,还会发扬光大。”
萧鉴尘眼睛一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林君道:“当然。”
萧鉴尘笑了,眼中依旧有泪。他虽然不信,可是听听安慰之词也是好的。
他低下头,平稳了一下情绪,然后道:“这屋子里面几乎所有东西都是别人送的。就一件是我叔祖亲手做的,你猜得到是哪件吗?”
林君只觉时间停止。
重器所在之处,相关之人必有感应,有时甚至天地有感。可自从他进屋子开始,他就觉得温暖舒适,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这怎么可能?难道他在设置卜阵之时,并没有期盼后人击败垂明岛的执念么?
林君猛地回身,目光一一扫过所有陈设。
工料都很精致。
他甚至辨认得出,玉棋子是扬州金谷园所制,每一枚下头都有鱼睛般一点青色,望之似有活水流动,此乃东岛之玉,触手不寒,已是极品。而剔犀花插,更是厚重典雅。该器以红黑二色漆厚涂,一层红漆,一层黑漆,如是反复。待漆干透,以刀精复雕琢,刻面红黑相间,仿若犀角的截面,固有此名。此器工艺精美程度远胜于铸造,且红为正红,黑为正黑,色正繁复,大气端庄,为君子所喜。此种工艺,若非天玄门,怕是常人连见都未曾见过。
林君见过的珍品,怕是萧鉴尘一辈子都赶不上的,他甚至可以感受到每件珍品的呼吸与思想。可是他却无法从任何一件器物上,感受到像萧意随这样害羞而纯善的灵魂。
他的手,藏起了他的思想吗?
林君笑了。
他拿起了剔犀花插。
还没等萧鉴尘惊呼出声,就见林君手中的剔犀花插直直地裂成了两半。
可他定睛一看,就发现裂开的只是外头的漆封,现在在林君手中的,是一个黑色的瓷瓶。
黑中发蓝,就像中夜的天空。
林君缓缓转动瓷瓶,黑瓷瓶上,果然有十数个类似星星的白点。
萧鉴尘一愣,便即笑道:“我还不知道这个瓶子里面有这么多玄机。”
林君转过头,道:“你真不知道吗?”
萧鉴尘道:“真不知道,也从没想过叔祖的手工有这么巧。”
林君低头凝视瓷瓶,缓缓道:“不像是你叔祖制作的,这器形、打磨、釉色都有三十年功底。也只有这等匠人,才能将你叔祖的心迹掩藏无余。但是,黑底上的这些白点却是你叔祖亲手标记的,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萧鉴尘好奇心顿起,接过瓷瓶,却一无所得,摇摇头道:“不懂。”
林君深深皱眉,转动瓷瓶,道:“不像是星座分野,倒像是……等等,好像看到了宫位。”
萧鉴尘奇道:“你说的宫位是什么?”
林君道:“是传说中的圣人留下的术数。你可知《易》?”
萧鉴尘点点头。
林君道:“一部《易》可谓包罗大千,垂象万物,明阴阳动静,晓古今更替。但是《易》过于精微,所以后人归出阴阳五行简化之,董夫子《春秋繁露》便多有阐述。大体言之,金木水火土并非具象,而是一种势的象征。比如金,就有刑克、变革、西方、鸣禽、金银、霜雪、白色等百种意象。宫位是所有同类意象的集合体。而占卜,就是组合这成千上万种意象,从中选出唯一正确的组合。”
“比如著名的马踏牡丹之占,因时起卦,得天风姤卦,变卦为鼎,互卦为乾。此占体为巽木,用为乾金,时为离火。因金克木,断牡丹损毁。乾取马之意象,离火为应时午时,故断次日午时马踏牡丹。次日果然有高官乘车来访,二马争斗,竟将牡丹全部踏毁。所占灵验至此。“
萧鉴尘撇撇嘴,道:“说得神乎其神,多半是后人编的,我可不信。想想马踏牡丹多小几率的事情,怎么可以单凭乾卦就想到马上去。”
林君一笑,也无意争辩,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学是要求天赋的,天底下有此天赋的人并不多,有足够阅历能断准的更少。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能遇到一位真正的高人,多数被庸人所误,又如何能信此妙道。”
萧鉴尘不以为然,摇头道:“若说草莽之中高人少,那天子门前总该不少了。可是却有一个强大王朝,因为迷信此等谶纬之学而亡。”
林君心中一动,萧鉴尘这话可不是江湖中人说得出的,面上却淡淡然,道:“玄学永远只是工具而已,怎么用还是看人。先人有言,遇事不决先问己,次问亲友长辈,最后才问鬼神。若官吏任命、国家大事都问诸鬼神,那是人祸,却非鬼神之错。”
萧鉴尘没察觉到林君的微表情,他只觉林君说的都是歪理,偏偏还冠冕堂皇,找不到理由反驳,一不小心就会被洗脑,不由得捂住耳朵,道:“不听不听,子不语怪力乱神,你说的什么我都不听。”
林君压根不在乎他孩子气的举动,自顾自地淡淡道:“把瓷瓶划分为十二宫位,以白点为主星,我可以推算出一个时间。”
果然,萧鉴尘放下捂耳朵的手,好奇道:“什么时间?”
林君不急不慢地报出了默算了好久的那个年月日时。
萧鉴尘只觉心底一阵颤抖,惊道:“你,你怎么会知道我叔祖的生辰?”
林君一笑,果然猜对了,道:“他自己告诉我的。”
他指着瓷瓶,道:“他不但告诉了我他的生辰,还告诉了我探岛那几个时辰发生的各种事情。用了一种无可挑剔的方式,连垂明岛都无法找茬的方式。他把他命盘的那一天标记在了这个瓷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