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城以西,山峦层叠,苍松蔽日,西湖流翠。
面对眼前的美景,赫连子玉了无心思,自他被云格救后,一路骑马向南。只捡些荒无人烟的小路,绕城躲店,风餐露宿。渴了喝泉水,饿了找些野果充饥,若是碰上偏僻地方的独家住户,才能饱饱的吃一顿饭。
他向当地百姓讨了身便装,再加上半个多月来的劳累瘦了很多,标志着成年男子的胡须也稀稀落落长出来不少。
如今除了手里提的剑和那匹枣红色战马外,已经完全像一个农夫了。虽然多走了很多的路程,但终于安全到达了宁安城外。
他骑马沿着城墙由北门向西绕了半个临安城,始终没找到进城的办法。
一路来都是人烟稀少,听不到任何家里消息,他早已心急火燎。
天黑了,他沿着宁安湖,放马来到东南面的南屏山。卸下马鞍,手拍拍马的脖颈,亲昵道:“红弟弟,辛苦你了。”
然后放它进了浓密的草丛,一路上他无亲无友,马就成了唯一能听他说话的对象。
他找了一处平坦的地方,在身下铺好从辽东带来得毡皮,没有一点儿饿意,便抱着剑坐了下来。
子玉一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咫尺天涯的府邸就隔着一座城墙,却令他无奈叹气,实实感受到了生离死别的心境。他知道回宁安不是上策,可不亲自看一下,他不甘心就此远走天涯。
东方欲晓,天色微明。子玉猛然醒来,那枣红马正刨着前蹄,用头拱他的肩膀。
他摸摸它的鬃毛,放上马鞍,收好东西,看看山下有了行人,城门也已开启。
这宁安西面水门多,进去也难,还是只能在东面的几处城门找机会。他松了松缰绳,把马留在原地,和它亲了一下道:“不要乱跑,在这等我。”
说完,提剑向东走去。
自那日皇上的圣旨在刘府宣读后,刘文扈终于一桩心事尘埃落定。
连日来,府里大小人等忙着大婚的筹备,出来进去纷纷扰扰。
只有刘卞阴着脸,心事重重。自从上次让辽东省熙宁府的表弟顾易泽上了赫连晟叛变投敌的奏章后,经他推波助澜,终于扳倒了赫连一家。
说来刘卞与赫连一家并无深仇大恨,当初战场的争斗也是各为其主。刘氏一族世代追随圣元世祖南征北战,就因朝廷当年重用赫连一家,刘卞的祖辈就不悦。赫连作为前朝南屿的汉将后代战功赫赫,令刘卞他们也不服。便想尽办法,把赫连晟调出京城,镇守南屿。
如今刘卞的义子统领京都的宿卫军,在枢密院也有他的党羽。圣元的军队几乎都在他的掌控之内,且贵为国舅,封侯拜相。这等荣耀,为何还与赫连一家过不去?
此事还是由次子刘文扈霍府花园比武引起。那天,刘文扈赌琴输与赫连子玉,郁闷之气不消,一天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屋里。
这下疼坏了生母顾氏,劝他说道:“我儿是堂堂定国候之子,又是当今娘娘的亲侄儿,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到,会在乎一个前朝亡国官宦的女儿。”
文扈说道:“在我眼里,只有才貌双全的霍长君才是最好的,他赫连算什么,凭什么他能娶,我却娶不得。”
顾氏不说自己儿子无理,反而说道:“这有什么难的,写封信给你爹爹,不怕那赫连家不让你,我儿自等消息就是。”
一句话提醒了文扈,他立时提笔铺纸,修书一封,里面他们娘俩更是添油加醋,说什么赫连家好生无礼,明明输了,还强行定下婚约,视刘府声誉如草芥,置爹爹的颜面何存。
一纸书信激怒了权倾朝野的刘卞,他因长子的婚姻被拒早就心怀羞怒,正值高丽兵侵辽东,一道奏章,拉开了这场阴谋的序幕。
如今半年过去,赫连一族俱都败落,辽东却传来消息,赫连父子一俘一死,独逃走了赫连子玉。
一个多月的追捕,毫无音信,刘卞大为恼火。毕竟他头上还有高高在上的皇上,一旦留下活口,事情败露,他也罪不可赦。
前几天,他秘密让人给邬天翼送去书信和银子,让他务必斩杀赫连晟以绝后患,此事也无消息。一时心烦意乱,心不在婚事的操办上。
那顾氏可是忙的欢天喜地,还埋怨老爷不上心。
刘卞斥道:“你懂什么,尽是妇人见识,为一个区区南人的女儿,竟去赌试婚姻,不说丢侯府的颜面,还惹下这种气来,无事还可,倘若出事,娘娘也保不得。”
一边说着,一边叫人去找文燕小姐,仆人回说,小姐刚刚出去,不知去哪儿了。
气得他把文扈叫来,一腔的怒气就发在他身上。说他已过弱冠之年尚无建树,说他浑浑噩噩不知好歹,堂堂侯门世子竟不能为祖上争光,
最后道:“马上找你妹妹回府,看住她,不许再出门。”
父亲披头盖脸的训斥,给刘文扈满心的兴奋泼了一盆凉水,他唯唯诺诺而出。
他出来后,又冲着随从们撒了阵气,才带人出了家门。
刘文扈带着家丁在街上游来荡去,哪里找得到妹妹。不知不觉,来到霍府的街口,一阵神思荡漾,对娇美佳人的思念,竟引他催马便走。
家丁们拦住道:“主子忘了,霍小姐在大婚前是不让打搅的。”
憋的他直叹气,想道,真是好事多磨,偏偏推到十日,明日便是,看你能躲到哪去。想到这儿,他打马离了这里,准备回府。
刘文扈转身时发现十字路口的人群中有个熟悉的面孔,是赫连子玉?自霍府一别,这张面孔他便再也忘不掉了。
转眼再看时,却又不见人影,他带人找了几条街才算作罢。
刘文扈看到的确实是赫连子玉。
子玉顺着宁安城转悠,终于在成会门找到机会。宁安是前朝南屿的都城,那时这里是通大内的御道,后来圣元军队一把火把皇宫烧成了废墟,这里走的人就少了。
他等了半天,见有五辆送粮草的大车,前面两车粮食,后面三车草料。他悄悄跟着,寻机藏到了草垛里。
看门的大概与他们很熟,看都没看便放了进去,他在拐角处下来,直奔城中赫连府邸。
子玉见沿途的废墟上长满荒草,想道,南屿皇帝曾在此醉生梦死,笙歌泛湖,把政事推给那些奸佞庸臣,最终是拱手送出了江山社稷,实是可悲。
宁安长大的子玉,对路很熟。他穿小道,走胡同,又从那粮草车上拿了顶草帽遮着脸。
一路顺利地到了总兵府,却见府门封条交叉,官印赫然。
他曾想到过这个结果,可还是凄惶的望着,呆呆伫立。
冷不防被人抱住后腰,捂住嘴,同时说了句:“少爷别出声,我是赫连忠。”
子玉被拖到树后,发现确是自己府里服侍过三代人的家仆赫连忠。不禁气道:“你怎么从背后抱我,不怕我伤了你。”
又问道:“快把实情讲给我听。”
赫连忠知他心急,又不敢在此耽搁,说道:“这里不能多呆,开始的时候全是埋伏的兵士,现在不见了,可也不能大意,随我来。”
说完,领着子玉穿街走巷,到了一处僻静的院落。进了屋,关了门,这才放心的细看子玉。
见他面容憔悴,一身落魄的打扮,哪里还有一丝当年风华绝代的少年公子模样。不禁落泪道:“少爷终于活着回来了,夫人小姐让我守着府门等少爷,怕一回来就被伏兵抓住。我白天晚上的转啊看啊,总算把你等来了。”
赫连忠抚摸着子玉的脸,无限痛惜。他从小就在赫连府里,两个少爷都是他看着长大,虽是主仆,可他的疼爱不亚于老爷。
赫连一家也早把他看成家人一样,所以这次会把子玉托付于他。
子玉耐心听他哭着说完,才问道:“您别难过,我挺好的,快说府里的事吧。”
赫连忠这才说道:“自那天表舅老爷派尹贵送信来,小姐夫人就发银两遣散了府里所有仆人,还派人通知了族长。只有小姐夫人的侍女和那些从小的家奴愿舍命陪同上京,其余的都逃命去了。府里几十名家兵想护着夫人小姐逃走,小姐不同意,让他们自行散去。还把少夫人安排了去处,说要为赫连家留一条根。这事小姐办的机密,谁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子玉问道:“钦差几时到的?”
赫连忠回说是第二天,走了快一个月了。
子玉终是凄然泪下,赫连忠收泪劝道:“如今少爷活着,就不怕没有昭雪平冤那一天,还应保重才是。夫人小姐对老仆千叮万嘱的,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保着少爷报这不白之冤。”
子玉擦了泪,对赫连忠道:“忠叔在我家三代为仆,忠心耿耿,子玉焉能不知。只是这次不比以往,伸冤昭雪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岂能连累年迈之人。”
赫连忠慌得跪下道:“老仆是孤儿,从小被太爷收养,一生衣食无忧。赫连一家忠孝仁义厚待下人,今遭劫难,老仆万不能弃主背信,独自逃生。”
子玉忙把他扶起坐好道:“老人忠心事主,子玉不再推辞。如今我是钦犯,不能用真实身份,以后我们就叔侄相称。勿再提主仆之义,同甘共苦,情同父子。我化名赤虞字少卿,您就叫我少卿吧。”
赫连忠听了,点头道:“老仆遵命就是了,如今少爷定是饿了,我去弄点吃的,少爷一定不能出这屋子。”
子玉笑道:“你又叫我什么。”
赫连忠一楞,笑了道:“忘了,慢慢再习惯吧。”
赫连忠出去不大会儿,便怀揣三个热腾腾的饼子回来,递给子玉。子玉又问到霍府的情况,赫连忠说好像没有受牵连,这一阵光顾着记挂少爷,没怎么留心,明天就去打听一下。
子玉又嘱咐道:“记住,不要让岳父小姐知道我回来,以免他顾及翁婿反遭连累。只打听得他们一家平安就好。”
晚上,赫连忠帮子玉烧了一大桶热水,洗着满身风尘。几个月来,子玉第一次像在家里一样感受这样的温暖。
忠叔帮他往身上撩水,搓洗,抚着他身上初愈鲜红狰狞的伤痕,又用梳子理顺他湿漉漉乱蓬蓬的头发,像对儿时的他一样。
在经历了数次劫难、隐忍、痛苦,又远离所有亲人之后,这种感觉,让子玉卸掉了情感的闸门。他蓦然搂住忠叔的手臂,这一夜,情同父子的主仆二人,痛痛快快的让眼泪又发泄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