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做新年度的计划，并无太多的事情要忙，于是艾丽找了个空当去给陈姐拜年。这既是尊重长辈，也是朋友之谊。玥玥有好几个月没见到艾丽了，一见面就缠着她亲昵不断。
玥玥在读高二，是个大姑娘了。她的一双大眼睛还是那么明亮，但并不犀利，所以显示出的是看待世界的纯真态度，而不是窥透人心的明察秋毫。
艾丽问玥玥的期末考试考得怎么样，玥玥嘟着嘴说：“考得不好啊，怎么办啊，丽丽姐！”
玥玥的语文和英语成绩很好，但数学和理科成绩有点偏弱，再过一年就要高考了，她有些着急。不过她并不避讳谈学习和成绩。换作别的孩子，特别是男孩子，别人问他成绩，他会扭脸就不搭理人了。
艾丽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得拿每个老师、每个家长甚至每个学生都懂的道理来说教一番，由于是发自内心的关心，语气非常诚恳：“你得认真看看做错的题目，弄清楚为什么会错，是不是知识点还没有完全掌握。”
“可是，那么多知识点，今天考这个，明天考那个，怎么应付得过来啊！”玥玥一脸丧气。
“只要是学过的知识，都要掌握啊，必须得这样。”艾丽斩钉截铁地说。
“好，你等我一下。”玥玥跑进了自己房间。
她拿着期末的物理试卷出来。
“你看，”玥玥带着撒娇时那种气急败坏的口气说，“这种电路题，简直就是王八蛋，不讲道理。你说它是串联吧，这里多了根线，你说它是并联吧，这里又多了个变阻器，变阻器还能滑来滑去的，完全不靠谱。你就瞧瞧别的试卷吧……”玥玥一溜烟跑进房间，拿着一张试卷又一溜烟跑回来，接着说，“你看，这里，跟刚才的题目是不是很像啊？就这里多了一根线，是不是？天啦，这是嫌人命太长啊！几根电线倒腾来倒腾去，每次都不一样，我怎么知道它下次又要摆成什么鬼样子！”
艾丽被问住了，也被玥玥愤慨的气势吓倒了。她看了看玥玥手里的试卷，又看了看玥玥，玥玥也气鼓鼓地看着她。
艾丽扑哧一声笑了，两手一摊，耸了耸肩说：“我也不懂。”
玥玥愣了一下，也笑起来，挥舞着拳头敲打艾丽的大腿，调皮地晃动着马尾把头往艾丽肚子上蹭。
玥玥突然抬起头，问道：“诶，你是不是在跟杰哥哥谈恋爱？”
艾丽心里咯噔一下，脸霎时间就红了。她知道玥玥所说的杰哥哥十有八九就是指古士杰，但她还是假装一无所知，一脸茫然地反问：“什么？杰哥哥是谁？”
“你不知道？你不会骗我吧？杰哥哥就是古士杰啊，你别说不是这么回事哦！”
艾丽感到很尬尴，不知如何回答。承认吧，可玥玥还只是个小孩，不能什么都对她说；不承认吧，那就是骗她了。但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艾丽吞吞吐吐地问，这就相当于承认了玥玥所说属实。
但玥玥并没有看出来这种说法就是承认，她一本正经地提出证据：“年前，也就是去年12月，我爸爸开车路过烈士陵园，他看到你们了。‘阿杰谈恋爱了，怎么都没听他说起过’，他回来这样说。我当然很感兴趣了，就问爸爸：‘杰哥哥谈恋爱了？他女朋友是谁？’爸爸说他也不知道，他只是在车上看到了一个女孩挽着杰哥哥。我问爸爸她长什么样？他说是一个小个子女孩，只到杰哥哥的肩膀，穿一件驼色的风衣。你敢不敢相信，就凭这么几句话，我就有一种预感，那就是你！换了别人，猜遍全国13亿人也不一定能猜到你。我很直接地问爸爸：‘你觉得是丽丽姐吗？’他说：‘你说陈艾丽吗？啊！你这么一提醒，我还真感觉那是陈艾丽呢！’我爸爸对你可能不太熟悉，但他见过你的，对吧。这样，我基本上确认了，杰哥哥就是在跟你谈恋爱。”
单纯的心灵总是有着神奇而准确的直觉。
艾丽只得点点头，勉为其难地承认了。
“太好了！我觉得杰哥哥跟你很配呢！”玥玥说起话来眉飞色舞。
“为什么呢？”艾丽不好意思地问。
“因为他很帅，你很漂亮啊！想想看，你们走在一起，他英俊潇洒，你优雅灵气，他儒雅沉稳，你温柔甜美，多么和谐、多么般配的组合啊！”
艾丽想不到一个小女孩对爱情的理解是这样的，虽然听起来浮于表面，但事情的实质也很可能不过如此。
她对玥玥使用的几个形容词也感到非常惊喜。高度浓缩的短语比一大堆夸赞的话更有浪漫的效果，因为用一堆句子来说别人的好，必然会掺杂着“但是”、“只不过”、“要是”等等模糊的字眼，表示现实中必然存在的好处和坏处；而那些修饰目的很明确的短语则没有给其它看法和观察角度留有余地。
艾丽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心扑通扑通地乱跳。这一方面是由于被人窥透心事后的紧张，一方面是由于被小妹妹发现秘密后的难为情。
“哎呀，你这个小东西！”艾丽娇嗔地骂道。
“哇，你的脸都红了呢！别不好意思啊，这很正常嘛，”玥玥的表情从嬉笑转为严肃，“爱情是很美好、很高尚、很伟大的人类感情，而恋爱中的两个人，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
“这是你从语文书里学的？”
“语文书才不会写这些呢，都是我自己的感悟。”
“你的感悟？你对爱情都有了感悟？”
“别误会啊，我可没谈过恋爱。我们学校有人谈恋爱，但我觉得那不是爱情，他们没有经历世事，说不出感叹的词句，说不出深情的对白，只有打打闹闹和搂搂抱抱，我觉得那很肤浅。不过，我看小说啊，小说怎么离得开爱情呢。每本小说里都会描绘一段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
“小说里的爱情就高尚和伟大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现在只能从小说里认识爱情，小说是那些有丰富生活经验的人写的，他们描写的场景和情感当然是现实和鲜活的。”
“不一定吧。”
“我觉得是这样。差不多是这样。”
“你觉得爱情就是……”
“你们在聊什么呢，这么开心。”刚才一直在阳台上忙活着洗衣服和腌渍猪肉的玥玥妈妈进屋了，打断了一大一小两个女孩的谈话。
“没什么，陈姐，我们在聊玥玥的期末考试呢。”艾丽说。
“她的文科成绩还不错，理科成绩就有点差了，我在想怎么才能提高呢？”陈姐手里抱着一捧收下来的衣服，她一边说着，一边坐下来开始叠衣服。
“妈呀，别说了，数学和物理化学在我看来就像天书一样。”玥玥不悦地应道。
“你看，她就是这样，你不去想办法理解，不就像天书一样嘛。”陈姐说。
“高中不是分了文科和理科吗？为什么不读文科呢？”艾丽问。
“她自己要选的理科，她不是听她杰哥哥一顿吹嘛，说理科可以塑造一个理智而真实的人，说微积分里蕴含着普遍的人生哲理，量子力学中可以找到世界的本源，各种各样的吧，她听得痴了，听得醉了，稀里糊涂地就选了理科。不过要说阿杰呢，的确是个人才，比他爸爸还聪明。他现在在大学就学得很不错，老师喜欢他，还得过香港科学院的表彰，听他说他还准备申请到哥伦比亚大学读硕士的机会。”
哥伦比亚大学？去美国读书？为什么古士杰都没说过这件事呢？艾丽心下一沉，满腹疑惑。
“对哟，杰哥哥是说过想去美国，那丽丽姐你……”艾丽轻轻拍了一下玥玥，玥玥没有继续说下去。
“可能学理科也没有那么难，既然选了，就得坚持下去。你可以叫你杰哥哥教你啊，他的学习那么好。”艾丽对玥玥说。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玥玥兴奋地叫起来。
“是的，理科的一些原理、规则和方法，只要用合适的方法理解了，就能一通百通，一个眼界很宽的老师可以用几句话就让你豁然开朗。”艾丽补充说。
“好，那我现在就给杰哥哥打电话，问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
玥玥进房间打电话去了，陈姐一边叠衣服一边给艾丽讲解叉烧肉的做法。
一会儿，玥玥出来了，她说：“说好了，他初十会过来。”
“我要去做饭了，你们看看电视吧。”说着陈姐就要起身。
“诶，妈妈，今天晚上丽丽姐就睡在这里好不好？”
“当然好啦。丽丽，那你今天别回去了，陪这个小妖精睡吧。”
艾丽笑了笑，没作回答。她心里还在想着古士杰、哥伦比亚和美国的事。
“耶！”玥玥欢呼起来。
晚饭时，玥玥的爸爸回家一起吃饭，白天他陪朋友喝茶和打牌。晚上，艾丽和玥玥下跳棋、玩大富豪、扎头发，忘记了隐隐的一丝不快；最后，她们关紧房门，蒙在一个被子里面说悄悄话，聊的都是玥玥在学校的生活。
第二天一早，艾丽给古士杰发短信的第一句话是：“你要去美国读书？”
对方很快回信息：“现在只是在申请，还需要考试，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所以我没告诉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怎么知道的，问我怎么知道的，好像我就不该知道一样，又好像我是个好蒙的傻瓜一样。艾丽想。
“你都跟别人说了，我怎么会不知道呢？”艾丽强压着一股无名的怒火。
古士杰没有回信息，但打来了电话。
“亲爱的，我不是故意瞒着你，你知道吗，出国念书不是那么容易的，只要一点小失误就行不通了。我是想，这件事根本就不确定，等事情确定下来我再告诉你。”
“等确定下来？确定下来再告诉我干什么？确定下来再告诉我有什么意义呢？”艾丽的情绪由生气转为委屈，话语里带点呜咽。至于气打哪儿来，委屈又是因为什么，她一时还没想明白。
“你怎么了？我的小乖乖？”
听到这熟悉又亲昵的称呼，艾丽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她抽泣着说：
“香港已经够远的了，你知不知道，每次你走了以后我的心都是空空的，盼望着下个周末相见，你也不是每个周末都回来……”
古士杰似乎明白了，他安慰说：“噢，我当然知道，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没事的，小乖乖，要是我真去了美国，我们可以天天打电话啊，我还会写信啊，再说，我也不是一去不回，每个假期我都会回来，说不定一个月回来一次呢。”
“哎，那有什么用呢？相爱的人应该每天在一起才对啊！”艾丽叹息道。
电话里沉默着，两人都不说话了，足足有好几分钟。最后，古士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开口打破了沉默：
“好吧，我再想想吧，不去就不去咯。”他的语气有点无奈，又好像有点气恼。
艾丽没说话，她不知道他作出这样的决定是真还是假，是想清楚了还是只是为了打破僵局，所以不知道应该表示赞同还是反对。显然赞同是情理之中的反应，而反对又是内心另一种不自觉的反应。这么说吧，有的人在歇斯底里地提出要求并使对方承诺作出牺牲后，又心有不忍。相互关心的人之间，父母与孩子，恋人之间，经常有这样前后矛盾的心理，好像提出要求只是为了得到口头的应承，而并没有希望得到实质的结果。
得不到是痛苦的，得到了却会内疚。
艾丽轻轻地叹了一声，仿佛是示弱了。
当天晚上，古士杰从家里溜了出来，与艾丽相见。
“今晚我爸妈都不在家，放心吧。”古士杰说。
以前他基本上是瞒着家里回广州的，这样可以无拘无束；即使家里知道他回来了，他也可以用诸如“去同学家”或是“老同学聚会”等借口跑出来过夜。艾丽听到他的这句话，想起他很可能会去美国，或者其它任何地方，她突然感觉到她们两人的关系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发生意外，总之，爱情的命运好像并没有掌握在她的手上。于是她忍不住问他：
“你跟你爸妈说过我们的事没有？”
“呃，暂时没有。我觉得可能还不是时候。我想……”
艾丽瞬间就被激怒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过去一年的时间，她也没在意过这件事啊？
“你觉得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呢？”
“你听我说完嘛。我还在读书，还要靠父母支持，现在提出来说我谈恋爱了不合适呀。我爸可能容易接受，但我妈是个很传统的人，她很可能会反对。要是他们反对，事情不是更糟了吗？我们要理智一点，好不好？”
理智，这就是这位大学高材生赖以生存并极力标榜的理智。如果没有理智，他就没办法考进香港的大学；如果没有理智，他就没办法攻读那么高深的地球物理科学；如果没有理智，他就不能精通英文，也不能祈望出国留学。
但他没注意到的是，他对一个女孩的爱情又是从何而来呢？是理智在指引他吗？
但艾丽被轻易地说服了，她遵循了他的理智。她基本上了解他，他是个善良的人，很体贴，也很有责任感，只是在目前这件占据着她头脑的事情上处理得不合她的心意。也许她也想到，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并不能产生令人惊喜的效果，反倒会破坏双方一直保持的和睦关系。
年轻时的女人们，总是用浪漫和理想的态度对待爱情，她们的确有所顾虑，但绝不会要求很多。她们更多的是希望满足她们的情人，让对方在任何时候想起她们时总是感到轻松和满意，而不会因为一些额外的要求而感到紧张和厌恶。
也可能是我弄错了，也许女人在任何年龄都是这样。
算了。她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