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相爱的人即使身隔万里，也会披荆斩棘守望相助。在未曾谋面时，化作天上的雨滴，在经过几千米每秒的速度下坠后紧紧拥抱，相融落进尘世间。
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所慕隔烈火，烈火犹可烬。
书上说，磁场相同的两个人即便是天隔两方也会有相遇的时候，温鸾樱原先以为是世人自我欺骗的无稽之谈，现在她信了。
（一）
温鸾樱觉得，除了两天一次去给陆嘉卉换药的某些时刻记得深刻，其他的事情都如南迁的燕子，在偌大的空中飞过没有留下踪影。有好几次，她都觉得一切发生得太过虚幻，语焉不详，大有一股溥仪无处话凄凉的伤感，又有好几次，她觉得言之凿凿，像临上场满腹经纶即将喷涌而出的演说家，短短几日，定义她人生或者性格的词语又多了一个——优柔寡断。
她已经有几天没有见过他，毫无理由的凭空消失，既没有谨遵医嘱，也没有告知一声，来去匆匆像酒吧里露水情缘的男男女女，一夜情之后心照不宣地就此别过。
这是温鸾樱第四次来医院的天台，最后两次时间间隔很短，不过三五天的光景。
初秋的空气比夏日清爽一些，地上落了一浅层渐黄将绿的叶子，相互之间遮挡着叶径，风起得无迹可寻，原本十秒一阵风的法则三五天就不适用了。再过些时，天台上的气温就不适合待十分钟了。
秋叶永昼，旖 旎漫长。
“你倒来得快。”袁青临的声音乘着风送到温鸾樱的耳朵里。
温鸾樱回头，见他向这边走来，“那你下次抓紧着时间，争取和我齐头并进。”她觉得他今天心情不错。
他不说话，一抹笑意挂在嘴边。白大褂的口袋张着微微的弧度，沉甸甸的下坠。
两颗糖出现在眼前，平躺在他的手心里，袁青临托举着手停在正中间，“吃糖吗？”
有一刻钟的错愕，温鸾樱以为自己回到小时候，那个时候父亲宽厚的手掌里总握着糖，她欢乐得跳着喊：“爸爸的手上又长出了糖，爸爸的手上又长出了糖……”
头摇得像拨浪鼓，耳边有几缕头发被风吹得痒痒的，“医生不要我吃糖。”她想起医生说的话，也想起陆嘉卉说的，如果能自我调整就不要喝中药。
“我可没说。”袁青临笑出声，剥开一颗糖放在嘴巴里。
“啊？”温鸾樱看见他右边的腮帮子鼓起一个小球，想伸手戳一戳。
他又不说话，只在旁边笑，眉眼俱笑，与这清明的天际融在一起。
“哈哈哈……”她会意了他的意思。
“觉得太苦的时候，吃颗糖可以暂缓悲伤。”风撩起他额前的头发，像学生时代趴在栏杆上因为青春期猛窜个子的男同学。
这句话温鸾樱很赞同，她曾经一晚上接连不断地吃掉九十八颗糖，悲痛的情绪硬生生被延迟到白天。
温鸾樱近距离看他如此欢脱的模样，他不仅是以前和现在的变化，即便是在楼下和天台上，他都有些不同。她觉得自己和他在某些时刻很像，一些时间里，总以不同的面目示人，温鸾樱知道，是因为还没有能走进他心里的人出现。
“最近忙吗？我是说不在医院的时候。”温鸾樱忍不住想打听。
“还行，不在医院的时候没什么可忙的。”说完这句话，过了片刻，他又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不明所以地笑着问：“问他还是问我？”
“都问。”
“他有些棘手。”袁青临含在右边脸的糖移到了左边。
“嗯。”除了应答她做不出任何反馈，外人开来，她毫无变化，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有些不明言状、牵制着五官和身体肌理的感受如蝼蚁啃噬，并且以一种不可遏制的趋势愈渐生猛。
日头向下移了五公分，有一小行蚂蚁排着队往墙上爬，密密麻麻地抽 动着，盯的时间久了，眼里的水光模糊了一个个有生命的团体，像远方闪烁的微弱灯光。
（二）
东湖绿道。
窗外的天阴阴沉沉，空气呈郁结块状缠绕在一起，与屋子里灯如白昼的光亮形成鲜明的对比。
陆嘉卉解开衬衣脖子位置的纽扣，重重地坐到沙发上，他想起那次距江岸码头五百里那辆突然转弯的黑色的士，他有些懊悔急于瓦解那场交易没有追上那辆车，现在他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他与真正的幕后凶手擦肩而过。
“有几成把握？”
“八成。现在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要打草惊蛇，最好是一举抓获。”
“查到什么线索？”
“暂时没有，都很消停。”
“盯紧点。”
这场与汪警官的对话在敲门声响起的那一刻戛然而止，陆嘉卉的思绪被拉回现实。
“你失约了。”她有先发制人的意思。
“对不起。”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伤口怎么样了？”温鸾樱看见他眼睛里的零碎的红血丝。
“不疼了。”
“没有骗我？”
“没有。”
“还有呢？”
“没有了。”
——还有呢？——没有了。
温鸾樱没有追问，她觉得现在不是时机，也不想扰他的心情。
“那我走了，今天还不算晚，我可以自己回去。”她想留出时间让他休息。
手心里有温热的气息传过来的时候，温鸾樱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被拉住了，温鸾樱不说话，等他开口。
“我不想告诉你，是我不想让你受到伤害，处理妥善后我完整的告诉你。”陆嘉卉作出退让，以示心里的在乎。
她转身要走的那一刻，陆嘉卉有一种丢失信物的失落感，他想将一切都捡起来。
“我明白。”
像水井底部消失的最后一滴水，时间彷佛被压在角落，滞留了很久。
“你还来吗？”他问得小心翼翼又莽撞。
“嗯，后天我会过来拆纱布。”她没有料到他会这样问，前后思量刚刚的回答是否合适，拆纱布是很好的借口，于公于私都应该善始善终。
“要不留下来吃饭——吃面。”他话说到一半，又改口，改完口又补充，“你如果不介意我只会做面的话。”
温鸾樱看着他词不达意的样子，憋着笑，“好啊。”
陆嘉卉如释重负。厨房传来忙碌的声音。
有些人朝夕相处，依旧横眉冷对。
有些人初识不言，却惺惺相惜。
有些人，有些人，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君心似断肠。
即便所见甚少，温鸾樱却觉得这一刻像重温如故。她喜欢看他做饭的样子，没有厚重和油腻，很清爽干净的模样，每一个动作都像抚摸艺术品。
他是在里面铸造艺术品的人，她是在外面欣赏艺术品和他的人。
温鸾樱忘记了自己怎么坐到饭桌前，怎么接过他递过来的碗筷，她只记得他的衬衣袖子卷到了手臂边，手腕处的骨头凸出尖锐的弧度，领口的扣子放任自由地趴在一边，清凉的眼睛里好像在飘雪花，这栋房子是她的理想国。
“你平时都看什么书？”
温鸾樱觉得他今天话有些多，将嘴里的面咽下，“上至康熙乾隆，下至无量渡口。”
“还挺广泛，若必选其一呢。”他像老朋友一样问及兴趣，自然轻松，一点不显突兀。
“你猜。”她乐在其中。
“《红楼梦》。”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论对错，总是心生好感。
“你怎么猜到的？”她很欣喜，直接流露。
“我看到的。”陆嘉卉放下筷子，碗里的清汤泛着油光，圆圆的小泡泡鼓起亮晶晶。
“哦，还挺厉害。”她放下筷子，迎合他的目光。
“失眠喝中药治标不治本，要想每晚睡得着，平时少些忧思才能治本。”
温鸾樱不是第一次有这种被他看得透彻的感觉，她不想反驳也不问原因，笑着问：“这应该是你做的功课吧，还花了不少心思。”她起身，走到他旁边，手轻轻地搭在衬衣上面，准确无误地放在肩膀伤口处，说：“会闻会看，那你告诉我，这是不是故意的？”
她很聪明，有些东西她仔细一想就能看出端倪。
“嗯，故意的。”他直言不讳。
“为了接近我，竟扯出让我来家里替你包扎的理由。”温鸾樱伏下身子，在他耳边轻轻地说：“警察都有好手段。”
她的呼吸温软绵密，吹得耳朵微微发烫，他借身起来，说：“时间不早了，我该送你回去了。”
温鸾樱意犹未尽，不依不饶，说：“你问了这么多，也该我问问吧？”
“你想问什么？”
“我想想……”温鸾樱从他身边移开，晃晃悠悠走到窗户边，上身倾倒在窗台，双手肘反向倚着，说：“你经常受伤？”
柔软像海里的夏季迎阳而生的水草，茂密翠绿，盘根交错，“还好。”他移开目光，看着自己交叉而握的双手。
她清了清嗓子，想吸引他的目光，“还好？那怎么会在家里放如此多的医用工具？你背上深深浅浅的伤痕应该不是挠痒痒造成的吧？”
如她所愿，他抬起头，赞赏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说：“你也不错，挺会观察。”
“我这是出于医生的本能。”靡暗的光线从窗外射进来，微微颤抖。
“时间不早了。”他起身，预备送她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