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的“花蕊们”是八座摩天大楼,包裹着花蕊的是婀娜多姿的“花瓣”,“花瓣们”是十六座商场,高不过七层,有园形的,方形的,多边形的,白天是热闹非凡的地方,晚上却化为一片幽暗,黑灯瞎火,人迹罕至。
穹顶极光是极美的,它给了莫始国白昼的明,也给了城市黑夜的光,为了节约能源,它成了莫始国的一切光明,任何建筑都不得另搭设户外照明。
乌洼飘在空中时,犹豫着放弃了降落于中央广场,不惜转个大弯,落在了商圈,为的是黑暗中隐蔽自己。可这样的变化实在艰难,他不仅伤了自己,还被莫淇追上了,更不幸的是,他因此被许多人盯上,不幸中的万幸,当中有他的友人,友人快人一步,先向他预警了。
“楞着干嘛,快跑,老爷子。”那人再一次发出警告。
乌洼与莫淇人仍在张望着,希望看清他的位置。
“这边,这边。”那人已从一条巷子里探出身子,猛烈地挥手。
“走么?我扶着你。”莫淇挽起乌洼的胳膊,搀着他走了两步,步履维艰,乌洼不愿难为莫淇,挣开胳膊,一屁股坐地,生气地说:“你把翅膀带走,其他的事我来对付。”
“那可不行,你伤着呢,说不定那些都是工坊学徒,惹是生非之徒,万一他们对你不利,你哪能对付得了。”莫淇语气坚定。
乌洼摇头道:“工坊的学生就是资质愚钝些,也未必心坏,工坊和理学院都是国家的教育分级,咱们理学院出来的,不应当看不起工坊出身的。”
“小心的好,大晚上成群结队的,没准到处找麻烦。”莫淇依旧坚持。
莫始国的教育体系等级分明,以科学天赋测试为施教基础,天赋高可进入理学教育体系,接受优质教育,成为科学家,天赋不高则划入工科、艺科教育体系,接受职业劳动教育,成为工匠、商贩、艺人,国民自十岁起,就须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莫淇是理学院出身,在她看来,接受职业劳动教育的人,必然都是懒惰,愚笨,低素质的国民。乌洼虽不这样想,但也怕来者不善,吃了哑巴亏,
“你把那小子叫过来,他是我朋友,叫尧旺,我们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你放心,我有防身的玩意儿。”乌洼从裤兜里掏出一只小布袋,举起来晃了晃,转成得意的神色。
“我去叫他来,要是对方人多,你们先挺一阵,我去报警。”
“报警可万万不行,那还不如死在这里。”乌洼拼命摇头。
莫淇微笑着点点头,她这才明白,巡押们必定痛恨着乌洼,他无数次戏耍过他们,他招摇于这座城市,干着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惹着无穷无尽的麻烦,他是个逍遥法外的“通缉犯”。
莫淇没有因此刻的窘迫而觉得乌洼可怜,她嗅到了一丝自由的味道,自由就是要在任何处境里无所畏惧的,她对自由起了向往。
多洒脱的日子。莫淇心想,若能不被世上的条条框框锁死,人才活得有滋味,可她是被箍紧的那一类。
莫淇走向了那巷子口,走到了那唤尧旺的男人身前,微光投射于他年轻的脸颊,看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
莫淇生拉硬拽着尧旺入了伙,乌洼把布袋递给尧旺,笑道:“小子,你中意我的如意弹,平时也舍不得让你玩,今天老头子伤了,就借你耍耍。”
尧旺是个长相斯文的少年,带着圆框眼镜,个子不高,却留一头长发,更显得他身躯短小。他接过袋子,拿出里面的东西,是一枚钢珠子和一支笔,珠子只有眼球大小。
他脸上挂满惊喜,却又立刻低落下来,低声说:“老爷子,谢谢您,这日子挑的,咱们改日,成不。”
“改什么改,你怕了!小子,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咯。”乌洼伸手要取回珠子和笔。
尧旺看了眼莫淇,似乎有些惭愧,便把东西揣在怀里,说:“说着玩的呢,谁怕谁啊!”话音刚落,一群人嬉笑打闹着凑过来了,人数不少,二十来个,都是些青年,有的手里抓着酒瓶子,有的男男女女相互搂着。
“丫头,拿着。”乌洼递给莫淇一只笨重的铜手镯,说:“快带上,这也是我的防身宝贝,叫神力镯,我行动不便,你带哪只手腕上,就用哪只手打人。”
莫淇点头,接过手镯带在了左手腕,样式丑陋,像块丢弃的破铜圈,箍着手腕极不舒服。她将抖抖手腕,只觉一阵儿酥 麻,却听乌洼道:“喂,当心了,这是个动能增强器,你可别乱摆弄,伤着自己可不好。”
青年们靠近了,绕着三人围了个圈,嬉笑着谈论着乌洼的装备。
一个青年走近乌洼,蹲下身子,摸着机械翅膀说:“老头儿,刚才你从广场上飞过来的吧?”乌洼不做声,将机械臂抱紧在怀里。
“肯定是你,这东西能飞?”他继续摸着机械臂,乌洼推开他的手,说:“飞不了,是个玩具,你看错了。”
“呸,你耍我。”他又伸手去摸。
一个搂着姑娘的青年朗声说:“不耍你耍谁,傻 逼。”被搂着的姑娘发笑。
蹲着的青年有些激动,轻推乌洼一把,正好打个嗝,浓厚的酒精味儿夺口而出,串着未消化食物的酸臭味,熏得乌洼有些难受,捏着鼻子骂道:“滚,熏着老子了,臭死了。”
那青年被挑出些怒气,一把抱住乌洼,将嘴靠在他脸上,碎碎念道:“熏你怎么着,还就熏你了,老汉你臭美,也不闻闻自己,叫花子一个。”
莫淇、尧旺看不过去,一面劝着,一面拉开青年,那青年却故意哭喊道:“你们这帮孙子,三个弄一个,没天理的,三个弄一个。”
围观青年们迅速上前解救,有的乘机对莫淇、尧旺、乌洼拳打脚踢,有的伸手去抢乌洼的机械翅膀,乌洼的头脸少不了吃些拳头,便骂道:“你俩没用的,还手啊,等死吗。”
莫淇着手反击,她最先用的右手,一拳砸下,打着一个人的肩膀,那人一把抓住她的右手腕,要扭住她,她急伸左手去推那人,不料还没碰着,那人却一声哀嚎,弹出十来步远,连打数个滚才停住。
莫淇这才反应过来,心想,这镯子果真是个利器。
青年们攻势之下,对莫淇未下重手,因她是个女人,对尧旺却绝没有手下留情,他的眼镜被挑落踩碎了,他去捡眼镜,又被人狠狠在手上踩了一脚。
情急之下,他扔出如意弹去砸对手,眼珠大小的钢珠砸落于衣服,好似投石入水,兴不起波澜,反而叫青年们的攻势更盛。他慌得手舞足蹈,四处躲闪,不料却听见身边阵阵哀嚎,还有乌洼的叫骂声:“兔崽子,你瞧准点,砸得老子额头起包了。”
他这才知那钢球是听手中笔指挥的,不是用手砸的。
莫淇和尧旺初尝过了神力镯和如意弹的甜头,便很有些爱不释手,但顷刻间,青年们被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再没有还手之力。
乌洼发出阴阳怪调的笑声:“过瘾吧。”他在等待莫淇与尧旺的赞叹。
尧旺神情激动,说:“老爷子,这辈子第一回,想都不敢想,还以为要被打死了的,我,我,真是被欺负惯了的。”他忽然哽咽着捂住了脸,又笑着落泪说:“我真是被欺负惯了的。”说着,把如意弹递还给乌洼。
乌洼笑道:“傻小子,你不想留着如意弹?”
“不想,现在才知道,需要如意弹的不是我,是我的懦弱。以前,喜欢一个人,心里不痛快,就去广场上画,以为画满了,就能证明什么,自己就不同了,就有资格被她喜欢了,可画完了才知道,我还是我,她还是她。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弱鸡,今天终于赢了,也许,没有如意弹,我也会赢,只要我不再懦弱。”
莫淇听了,内心沉吟,她也深感到自己懦弱,从来只做擅长的,生活单调却从不敢改变,暗恋着艾萨,却不敢打听关于他的一切。
她的沉思被乌洼的笑声打断。他笑了几声,又强忍住,严肃道:“胡说,没有如意弹,你肯定赢不了,说不定会被打死。不过,你说的话,也不全错,人就是不能胆太小,就拿我来说,哪次做实验不是抱着缺胳膊断腿的决心,要不,也不会从术司楼上跳下来了。”
三人沉默了一阵,莫淇忽然问尧旺:“中央广场的画都是你画的?”
“嗯,是我,画了两年。”
“你是因为喜欢一个人才画的?”
“我原以为是。”
“为她画的?”
“刚开始是,可画着画着,又觉得不是为她,画是我的,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人与人之间,都是说不清的,跟画更扯不上边。”
“但你也没有停,她知道是你画的吗?”
“知道,搞笑,她觉得很搞笑。”
“她也许对你没意思,对不起,我胡说的,她或许觉得这事太难为你了。”
“她真说了搞笑,我琢磨着,她可能有点色盲。”
“哦。”莫淇感觉尧旺大概不懂女人的心思。
“后来我测试了,也许是红绿色盲。”尧旺补充道。
“哦。”莫淇不太认可这个结论。
“后来,我一直送她白玫瑰,她每次看到都会笑。”
“白玫瑰?”莫淇有些惊讶,出于礼貌,她随口问道:“你对她说过吗?关于你喜欢她的事。”
“没明说,我不正反思自己懦弱吗。”
“没明说是怎样表达呢?”
“有一回,她跟一男的说话,我站旁边,故意的。”
“然后呢?”
“我一直站着啊,后来那男的走了。”
“这就算没明说?”莫淇再度惊讶,她决定终止探讨,扭头对乌洼说:“前辈,赶紧走吧,我送你回去,说不定,巡押们马上就到了。”
乌洼不语,只仰头望着天,像失了魂灵。
“他常这样,一提到女人。”尧旺推推眼镜。
“前辈?”莫淇拍他肩膀,乌洼回过神来,茫然望着莫淇。
“我们走吧,怕巡押过来。”莫淇重复一遍忠告。
“丫头,还是你周到。”
莫淇和尧旺扶起乌洼。寂静的街流淌着夜的幽华,三个人在沉默中前行,颠跛着,融入了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