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百伶望向孔老：“孔半城，不知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我希望这一战，能成为我此生最为华丽的终曲。”
孔老眯起了双眼：“花百伶，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你不必知道，孔半城。未曾有过相同的经历，你也不可能能了解，何为，身不由己、得而复失的绝望。”
花百伶的声音已完全变了样，变成了一种只有刚从地狱中爬出的人才能发出的嘶哑之鸣。他全身只剩下一层皮囊包裹着骨头，似乎这一身的血肉都已成为这即将发出的舍命一击的祭品。
“好，那老夫便送你这最后一程，”孔老眼神微动，左手松开了雷斧，散去了身旁流动的雷霆，“不知当今世人是否还记得，当初的一线控万军，一木化苍龙……”
花百伶已经拖着那一具残躯来到于孔老齐平的半空中。他的胸口有一个黑色的漩涡，正不断吞噬着周遭的真气，甚至是那些先前险些令他丧命的白色游龙。
大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闷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这地底苏醒，迫不及待地想要破土而出。
远处的梁洵蹙起了眉头。在他和孔老所商讨的计划中，它们是一张不该在此刻出现底牌才对……
眼前的这一幕，不论是在场的谁，都发自内心地感到震颤与恐惧。世人皆以为，它们不可能再第二次出现在战场上。因为在他们的认识中，这只能是神迹，而非一个“人”能办到的事情。
大地裂出千沟万壑，而从这些深壑里飞出的，是一具具高大的人形傀儡，即便在地下沉睡了不知多少年，它们身上的铠甲依旧散发出凌冽的寒光。如果只有几具或几十具这样的傀儡，还并不足以令一些强者感到心悸。毕竟虽然都是些不惧生死的傀儡，但弱点也很明显——它们使用不了真气。
但此刻，它们的数量不是数十具、数百具。而是整整一万具。它们被一根丝线操控着飘浮在高空，黑压压地如一面大旗。被这些傀儡握在手中的刀剑矛戟冷光四溅，令凝重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金铁独有的寒意。
但这远远没有结束，原本生长在旷野上的一棵老松突然拔地而起，停在树冠上休憩的群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慌失措地拍打着翅膀向远方飞去。
大块大块的粗糙的树皮从老松上剥落，一些细小的枝叶也随之掉落一地。它里面根本就不是木头，而是闪着耀眼的青光的灵铁。如此大的体积，放在拍卖上若是用一座城池交换恐怕都不为过。
顷刻间，这块灵铁开始疯狂的延展，直至形成一条青龙的模样。它咆哮着冲向天空中的花百伶，其威势竟丝毫不弱于倒海境的圣徒。
孔老右手手指上缠着一根丝线，但它是由真气凝聚而成的。上万具傀儡，皆由这一根丝线操控。
这正是这位老者在上个时代曾使用过的，足以令四国将领闻风丧胆的机关术——一线控万军，一木化苍龙。
“不知这样，是否能合你的心意，花百伶，接下来，便是你的表演了。”
花百伶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他艰难地开口：“多谢了，孔半城……”
明明面临必死之境，他却感到期待和释怀。因为现在的苍穹之下，黄土之上，都是为他一人准备的戏台。
……
这场终焉之戏结束的很快，但却极为绚丽。
花百伶以自身为容器，引爆了聚集在心脏处的那团不知压缩了多少次的黑色真气。这一次，他自己便是命灵，自己便是那只百足魔蛛。
极少有人见过一个倒海上境的炼体命灵圣徒发动舍命一击时究竟会达到何种恐怖的程度。但这一次，所有人都目睹了这一幕的上演。
这是一场盛大而凄美的表演。
近乎半数的傀儡化为大小不一的碎片自空中散落。若不是有它们阻挡，这股能量恐怕已经波及孛临城。那条威风凛凛的青龙此刻只剩下一副残缺不全的躯体，四爪尽断，下方的地面皆是从它身上掉落的龙鳞，那个龙首更是被真气完全摧毁，只有一颗核心还顽强地漂浮在空中。
孔老垂下了手，他看着一具接一具从空中掉落的傀儡，轻叹了一口气。花百伶这一击甚至还直接切断了他控制这些傀儡所用的那根丝线。
只有他清楚，这相当于花百伶这一击所用的真气层次已经超过了未用全力的他……
“究竟什么样的执念，能支撑着你在这舍命一击后还没有走上黄泉路……”
孔老看着半空中像是被什么东西托着缓缓下降的花百伶，面容突然变得更为苍老，眼中尽是不可思议之色。他发现花百伶，竟然还有一口气。
他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也感觉不到自己肢体的存在。但凭着直觉，他感觉到有一个人停在了自己身旁。
“孔半城，这次，是我赢了，梁洵他输了……”
梁洵的计划中显然没有对他这样一位鬼手用出这两件机关这一环。
“论执念，你和他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当初你为何要选择成为一名鬼手？”
“为什么？孔半城……你活的确实久，但你又怎会尝过……失去所有的滋味？”花百伶的身体几乎已经没有血肉，胸口处是一个骇人的洞，原本该存在里面的那颗跳动的鲜活的心脏早已不见，只有一团稀薄的黑气勉强吊着他的生命。
“老头，最后……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的那颗丹药，是不是在鬼巷玄武那小子……手上”
这次孔老说了实话。
“果然……老头……替我告诉那小子，丹药留给他……但他要帮我做一件事……”
还没说出这件事是什么，花百伶便已经彻底的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但他还坚持着，嘴巴一翕一合，十分艰难地通过唇语告知了孔老这件事的内容。
“好……但……”
但齐天弈能否同意便要看他自己了……孔老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这句话。
多谢……
花百伶胸口处的那团真气彻底散去。他的身体开始崩塌，瞬间碎为无数粉末，最后留下点点光华后便完全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这些最后的光华无比清澈、毫无尘杂，又同样转瞬即逝……
迷失了四十年的自我，身为鬼手的他早已不记得在这过程中究竟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
这一战，对他来说本就是一种解脱。
终于，能去和你相会了，春晓……
“看来，你已经找到了能面对她真正的‘你’……唉，你创造了我们，到头来能前往另一个世界的还是只有你自己。疯狂、残忍、懦弱、自卑、贪婪……这四十多年，你所创造的‘我们’，至少也有上百个了吧……也对，谁让你本来就是一个戏子，一个可以在戏台上随意转变情感的戏子呢……”
抱歉……
“你是在向你自己道歉吗？这未免也太可笑了吧，花百伶，既然等这一天已经等了整整四十年，那还对‘我们’如此矜持做什么呢？走吧走吧……去找她吧……”
那个神秘的声音愈发模糊，似乎离他越来越远。黑暗深处，似乎有一点若隐若现的光在闪耀。
若能来世再相遇，定续今生入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