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说，好吗……毕竟，我们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我在茶里下了毒，再过一刻钟的时间，毒素应该就会蔓延到我们全身了。所以，你愿意，听一下我的故事吗？”她拥入他的怀中，眼含泪水，花了脸上的妆容。
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他如无心的傀儡般喃喃重复的一句话。他的手在颤抖，却依然想抱紧怀中之人。他不能失去她，这个女孩早已成为他眼中唯一的一点光。
“我从小便是孤儿，你至少还知道你的母亲是谁，而我的脑中根本就没有关于父母的记忆……当我第一次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吗？”
在半失神的状态下，他摇了摇头。
“你好傻……但或许，是你把自己封闭了太久了吧……你满不在乎的头魁之名，其他人可是垂涎已久……”
他愤怒的想问对方是谁。但她用手捂住了他的嘴。轻轻摇了摇头，强露出一个笑容。
“不要问好吗？毕竟，现在知道也没什么意义了，不是吗……我并不是一个戏子，我真正的身份，是一名杀手，我杀的人已经数不胜数。但也不知为何，上天安排了这样一出戏，在我一步步接近你，特别是听了你的故事后，我的心第一次在犹豫……”
“结果我还是选择了这样一条路，又或是说，我只能选择这样一条路……去杀死唯一能令自己感受到温暖和爱的人……我想了很多，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我当然知道你也是真的爱我，但命运就是这样会捉弄人……我们不可同活，留下一方也不可能……我选择这样做，你会怨我吗？”
他将她抱得更紧，他想恨上苍不公，他想将那个指使她这样做的人送入地狱。但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剩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来世若能再遇君，定伴君身守不离……”她闭上了双眼，从对方的反应中，她知道他并没有怪她……
若能如此结束，那或许也算是一种解脱……他释怀了，抱着怀中的人儿也闭上了双眼，静静等待着毒素蔓延到全身。
“本来你的人生确实应该就此结束，但没想到啊……”神秘的声音里多了一分同情，也仍带着淡淡的讥嘲，“上天再次跟你开了一个玩笑，最终离开的只有她一个人……”
花百伶的脸开始变得扭曲，就像是在承受极大的痛苦一样。
但那个神秘的声音一点也没有要顾及他感受到意思，反而用更为戏谑的语气道：“也就是在那时候开始，你便已经从‘人’转变成了‘魔’，哈哈哈，所以你才能有如此精彩的后半生啊，花百伶。”
他本以为虽无法同生，但至少可以共死。虽然自己这一生满是苍凉，但至少还能在这最后的时候感受到些许温暖。至少，他可以同所爱之人共同前往另一个世界……
至少，在感觉到她的身体变得冰凉之前，他是这么想的。
在毒素完全蔓延到全身，神识开始从肉体上剥离时，他却突破了。
他到达了离尘境，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圣徒。同时，有了百足魔蛛作为炼体命灵的他，也已经对毒素完全免疫。
他看着怀中那个露出满足的笑容的女孩，浑身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炼体命灵的出现救活了他，却带不回她。她的时间已经永远凝固在前一秒，回不去的前一秒。
他眼前的最后那点光，已经永远消逝了。绝望的心情慢慢将他的理智吞噬。天理若容不下自己这样的人，那便只有入魔与之相抗……
“那晚戏楼中的百来号人，几乎被你杀的一干二净。该怎么说呢，你或许生来就应该入魔？那些修为有四莲的圣徒都不是你的对手。不过当初的你还真是幸运，戏楼中少见的没有什么真正的达官显贵。”
进行了一场屠杀过后的他，心中没有任何波澜。因为他的心是空的，任何东西都无法填入那个位置。这一晚，他的修为直接冲入止水境，百足魔蛛也因此发生了异变。而那一头青丝，也在这一夜之间褪去了原本的光泽，尽数化为白发。
在逃离国都时，因为修为上的不足，他很快被前来追杀的人追上，但偶然路过的另一位鬼手不知因为何种原因出手救下了他。之后，不知何去何从的他便加入了庆鬼生，一步步攀上了鬼手这个位置。
“你估计怎么都没想到，在她离去后，自己的运气会好到这种程度，多么的，讽刺，不是吗？”
过往的一幕幕事情在神秘的声音落下最后一个音时，如同被砸碎于地的一块明镜，化为千万块大小不一的碎片，接着散化为点点光华消失。花百伶的眼前重新变为一片黑暗。
这片黑暗中，有一个人慢慢向他走近，随着容貌的愈发清晰，花百伶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
这就好像是在照镜子一样，对面的人，和他一模一样，即便是神态都分毫不差。
你是谁？
“我不是说过一遍了吗，我便是你啊，花百伶。亦或是说，‘我们’都是你？”
刹那间，花百伶身前的那个“他”分裂为上百个一模一样的他，团团将其围在中心。
“你难道就觉得，‘你’是真正的、唯一的‘你’吗？即便你不愿意承认，但你过去的确是个伶人啊，随意切换自己扮演的角色乃至性格，对于你而言不应该是件极其简单的事吗？”
花百伶沉默了，眼中流露出迷茫之色。
究竟是从何开始，自己已经察觉不到日常性格的转变。自己，究竟扮演了多少角色，又究竟，创造出了多少个“自己”。
伶人应有百面。那如今的“自己”，是否又真的就是最初的“自己”？
答案或是否定的。
带上面具的人，在一次次更换面具时，早已不知取下的是面具，还是原本的自己。
“这个答案，恐怕必须由你自己去寻找，我们的确都是花百伶，但真正能面对春晓的花百伶，永远只存在一个。这一次，上天给了你时间，和这个机会……”数百道音色不同的声音在花百伶的耳边响起。
接下来一战，只为他自己。和她。
……
“看来是还没死透啊，花百伶……不过，像你这样的人，心里真的还能存在什么执念吗？”
孔老看着从地上爬起的花百伶，只觉得此人何方才相比已有些许不同……他清楚对于花百伶来说，接下这样一击，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将游走于崩溃的边缘。若是一个已经完全放弃了情感的人，心中的执念怎么也不可能做到令其起死回生。
“孔半城，这一战，赢的必定是你。但现在，还没完。”花百伶的脸如同墙粉一样慢慢剥落，原来的焦伤也随之消失。一股天地灵气如利箭般穿过雷狱冲入他的体内。那一头本已被天雷焚尽的白发也如初生的枝叶般一束接一束抽出。
毫无疑问，现在的他，已入倒海上境。
这是他的最后一程。也是本为戏子的他，最后出演的，绝命之曲。
花百伶的白发插入脚边的土地中，霎时间，大地就如同一片真正的地狱，伸出了无数只苍白的手，即便面对头顶的滚滚天雷，依旧义无反顾地戳向天空。
紫色的雷霆似一驾肆意飞驰的战车，所过之处只剩一片焦土，再无半点生机。在它的面前，从地上伸出的这些“手”欲触及天空，显然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但在孔老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花百伶身上时，他的脸色微变，握住斧柄的五指也下意识地紧收了收。他深吸了一口气：“你疯了。”
“是啊，疯了，但我又什么时候清醒过？”花百伶发出一阵凄厉的狂笑，他四肢上的皮肤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就像是被吸干了血一样。
所有的黑气都向他的那颗心脏汇聚。他那张无暇的面容迅速衰老，原本吹弹可破的肌肤在顷刻间丧失了弹性，成为一层死皮贴在他的骨骼上。
在离开戏楼的这四十多年里，他最为爱护的便是自己的肌肤，所以即便时间再如何流逝，他的面容永远保持在二十岁的模样。
现在，他已经不需要这副面具了。自己这副令世人望而叹之的容颜，本就该与她一同逝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