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亦是解脱
为什么,自己会想起以前的这些事情?花百伶的眼前是一片黑暗,没有尽头的黑暗。这感觉,就如同是即将面临死亡一样。
死亡?接下这样一道天雷,即便是死了也不奇怪。花百伶感受不到身上的疼痛,甚至于连四肢的知觉都已变得麻木。在这片黑暗空间中,似乎只有也将变成虚无缥缈之物的神魂得以尚存。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前多了数道光,它们交织成流动的画面。
这就是走马灯吗?那还,真是讽刺,对于自己这五十余载春秋来说,反而是那段经历最为重要?
……也罢,毕竟,如今自己的精神似乎也不由自己来控制了……
他是庆鬼生的鬼手,但在加入庆鬼生之前,很少有人知道,他是一名伶人,在任何国家身份都是最为卑微低贱的伶人。那是一段他不愿提起的过往,但无可否认的是,这也是他此生唯一的一段作为一个“人”所经历的过往。
……
无论在什么国家,戏楼,永远是最受贵族门阀子弟欢迎的去处。而他,便出生于卫国国都名声最大的戏楼——千秋鉴。
对于他来说,唯一的亲人便是生母,至于那个父亲,他甚至连见都没见过一面。但不过五岁,他唯一的生母也与世长辞,从那时开始,杂种这个蔑称,便一直跟随着他,直至十岁。
若不是生来并有一副无暇的面孔,加上任何戏妓都比不上的白皙的肌肤,他甚至没有资格在戏楼继续生活下去。
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的面容变得愈发完美。白皙的脸上无时无刻不闪着瓷般的光泽,令无数戏子为之嫉妒。在那时,他跟戏楼中的大多数女戏子一样,留着一头飘而柔青丝。除了登台唱戏,他从不在台下和任何人说半句话。
就算是这样,戏楼的头魁,还是落在了他这样一个男伶身上,虽然不论是容貌与声音,他已经和普通的那些女戏子毫无区别。
“若是问你为何会变成为如今这副模样,应该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花百伶的精神中突然传出一个戏谑的声音。
你是谁?花百伶无法开口,因为此时的他在这一片黑暗中只是一个精神体,只能在潜意识中问出心中的疑问。
“我是谁?我便是你啊,花百伶。一个能帮你认清自己的‘你’。”声音的主人仿佛能洞察花百伶的内心一样。
我?
“不必着急,我们不妨继续看下去。接下来该出现的,应该是她了,对不对?”
花百伶的精神体猛烈一颤,即便他能忘掉戏楼,忘掉自己曾经的那段屈辱,却绝不可能,会将“她”遗忘。
花百伶的眼前再次出现那熟悉而陌生的场景。此时的他,已经在戏楼中待了整整十六个春秋。那被这环境所影响的性格也已经孤僻到了在台下无论谁都是冷眼相待,对耳边之语也从不加以理会的程度。
“那时的你,似乎还不叫这个名字。那你叫什么呢?哎呀,好像连你自己都忘了呢?不过,”神秘的声音中突然多了几分嘲弄,“你是一点都不肯忘记她的名字啊。”
花百伶没有理会耳边的那个声音,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场景,双唇一翕一合,颤抖愈演愈烈,两行清泪竟从这个明明早已忘却感情为何物的人脸上滑落。
“你是这儿的头魁吧。欸,真的和他们说的一样,比女孩子还要好看啊,你叫……我是新来的,你可以叫我春晓,对,就是‘春眠不觉晓’的春晓……”
“这是你们的第一次相见,可是你是一句话没说推开她就走了。”
闭嘴……
“哦?生气了,行吧行吧,那便继续看下去吧……”神秘的声音渐渐弱下,而花百伶眼前的如同走马灯般展现的场景确实变得愈发真实。他甚至能听到她的声音,但奇怪的是,他自己的声音却怎么也听不到。
“你就这么不喜欢说话吗?整天一个人闷不闷啊……”
“你的皮肤到底是怎么保养的啊,能让我捏一下吗……别这么小气啊……”
“你刚刚在台上唱的那段最后那个音是怎么拖到这么长的,拜托,教一下我嘛……哎,你放心,我不会抢你的头魁的……”
他记得自己在那时对她说出了第一句话。谁稀罕那个名号。
然而这个名为春晓的女孩就如同缠定他了一样,无论他躲到哪对方都能找到他。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女孩的态度已经慢慢开始发生改变。
“也真没想到,当时的你真的能在她的努力下而逐渐开口去交谈。”
因为在他的眼中,她和戏楼中的其他人有着些许不同。他在她的眼中从未看到过奉承或排斥,他第一次觉得,原来世上真的有一个真心关心自己的人。
“因此你们很快便成了相互依靠的一对鸳鸯。”神秘的声音里蕴藏着一种别样的情绪,但深陷回忆的花百伶并没有听出这种异样。
“你说,我说如果哦,我们真能有足够的钱将自己赎出去,那你最想去哪里看看?”
“……”
“我说你也别整天披着个头发嘛,虽然你是头魁,但好歹在平时也让我看看你最好看的那一面……”
他告诉了她自己的全部事情,而那一晚后,她对他的态度也有了不小的转变。大多的转变都十分正常,但现在的他已经明白,那里面掺杂的东西其实极为复杂……
“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你的表情可是真的令人无法忘却……当然,我也能理解,毕竟,爱上了一个一开始并不是真正爱着自己的人,确实是一件换谁都无法接受的事啊。记得你那时已经知道自己能成为一名圣徒,想在修为达到离尘境之时给她一个惊喜。可惜啊,她也给你准备了一个,更大的惊喜……”
这是一个谎言,一个天大的谎言。但同样也是一份真情,一份建立在谎言上的真情。
那晚他刚刚唱完当日的戏目,照寻常一样回房,她当然也一如既往地为他准备了一盏清茶。他注意到了她的反常,但也没有往心里多想。
唱了一天的戏的他早已口干舌燥,很自然地端起那盏清茶微抿了一口,茶水是温的,一点也不烫口。
但没等他去喝第二口,她便从他手中夺过了茶盏,握着茶盏的手在颤抖,茶水不断洒落在地上。她看了他一眼,一咬牙将剩下半盏茶灌入口中。
下一秒茶盏被她随手砸在桌上,瓷片四处飞溅碎落一地。他心中一惊,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接下来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