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李世民放下折子,眉头紧紧地皱着。
他看着双腿间圈着的,只有一岁,牙牙学语阶段的小丫头,伸手轻轻地捏了捏小东西的鼻子,笑着逗乐道:“安乐,你那个混球皇兄太出色了,出色的遭到所有人嫉妒,你说父皇该怎么办呢?”
安乐,李恪的亲妹妹,杨妃所出。
许是因为李恪的缘故爱屋及乌,又或是安乐是李世民现在最小的女儿,总之对于安乐,李世民还是予以了很多父爱的。
这不,今天长孙无垢带着后宫诸妃前往上林苑赏花,他则亲自带着这个小幺。
“安乐,安乐,安享快乐,这名字倒是你那个不求上进的混球兄长最希望过的生活了,可他现在想过这种生活,也过不了了吧,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
李世民不由露出得意的笑容。
小安乐爬着抓住刚才李世民看过的奏折,努力用劲儿一扔。
啪!
折子摔在地上,小安乐高兴地拍起了手。
王德连忙要上前去捡折子,这道折子可是长孙大人上的。
内容他都知道,劝说陛下让吴王离开河西地区。
李恪的去留问题,就连长孙无忌都亲自下场了。
而且这份折子的内容也重如千斤,长孙宰辅在折子中,委婉地表示,如果陛下要培养吴王,就应该废了太子。
免得将来兄弟阋于墙上。
手足相残。
哈哈……
就在此时,李世民爽朗大笑,制止道:“不要捡!”
他说着,将案牍上的另外厚厚一摞折子抱到小安乐的面前,拿起一张递到小安乐手中:“扔,父皇的老幺给父皇可劲儿地扔。”
话中,王德就看到,皇帝父女,一个懂事,一个还牙牙学语什么都不懂,开始比赛扔折子。
父女二人懂事的大笑,不懂事地拍着手呀呀高兴。
扔得越发起劲儿了。
王德知道,那些折子不是弹劾吴王李恪的,就是劝说陛下将吴王调离河西地区的。
他暗暗瞧着什么都不懂的安乐公主,心中暗道:也不枉恪殿下这位兄长的疼爱,安乐公主无意间举动,竟然帮了恪殿下。
皇帝扔弹劾的折子,已经完全表明了态度。
作为皇帝的影子,王德是十分清楚这半年时间,皇帝承受的压力。
丝路在半年内络绎不绝,去年年关的刺史述职,河西地区八十万贯税赋。
不知多少人眼红吴王掌控的资源。
年后吴王是走了,可长安城,这朝堂上弹劾的折子雪花般不断的被送入宫中。
之前还只是长安城的朝官。
后来地方刺史、郡守之类的也加入了。
到最后,五姓七望、名流大儒也有许多折子递来。
皇帝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现在好了,皇帝很明显要把一切都挡下来了!
……
中书省官房外。
长孙无忌和温彦博以散步为名,低声的讨论着。
“辅机,你的折子都递上去半个月了,陛下竟然还没有任何的动静,接下来该怎么办?”温彦博拧眉担忧道:“在这么暗暗僵着对峙下去,指不定会积累爆发出什么矛盾,我现在有些担心。”
长孙无忌的眉头紧拧着。
年后的朝堂十分压抑拧巴。
中书省也因为要不要把李恪调出河西地区发生了好几次激烈的争论。
一个李恪,已经打破了这些年朝堂上的一团和气。
杜如晦更是就此指着他的鼻子说他长孙无忌现在私心太重,重私心而亡国事了。
“要不然稍微缓缓吧,我这段时间总觉得心惊肉跳,陛下把所有弹劾的折子冷漠留中不发,这种态度让人害怕。”温彦博看长孙无忌不说话,继续说道。
缓一缓?
太子那边怎么办?
这段时间,太子越来越暴躁了,河西地区繁荣境况不断传回来,太子的压力与日倍增。
“裴承先那封信你看了吧?你怎么看?”长孙无忌忽然开口,温彦博听的却肉眼都在跳。
……
一日后。
李恪一行人先行抵达武威。
城门处,一个个农夫赶着车排着队等着什么。
“皇兄我们去看看。”李泰试着建议道。
李恪点头同意,众人下马牵着马靠近。
“听说了吗?吴王好像要离开了。”
“早就听说了,不过半年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怎么,你盼着吴王走?”
“刚开始是,尤其是去年岑杀神大开杀戒的时候,吓得我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不过现在我还真的担心吴王走了,我们河西地区的繁荣就保持不住了。”
“看来我们都有同样的担心,当初服务型官府条例落地后,说实话,对咱们这些士族人的限制做得不要太明显了。”
“简直就是赤裸裸对咱们宣誓,就是要对付你!可做了一段时间,发现虽然限制很大,可是你看看咱们武威现在多繁荣。”
“咱们各自家族参与其中也没少赚钱,而且还是合乎唐律的,限制习惯了,好像也并不是太难接受。”
“朝廷现在有人眼红咱们河西地区的繁荣,吴王被调走后,会不会派个人来胡乱指挥,推到之前的条条框框?要我说,这服务型官府是有些丢咱们的身份,可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你们看看现在咱们这块民间多么活跃,就连这些农夫闲暇时间都跑出来替商贾运送货物赚钱了,这就是吴王说的,大家都好,才是真的好吧?”
……
王崇基听着几个明显是士族出身的官员,一边勉强对办理穿州过府关牒的百姓笑着,一边议论,心中震惊极了。
尽管这些人对百姓的笑容明显很假,还是有些让百姓害怕。
可这难道不是一种向好的趋势吗!
还有这些人明显不希望吴王李恪离开的态度!
这才多久,陇右士族这个贱骨头就屈服了!
还是说,李恪那套理论对人心的蛊惑力真的太强了!
在城中转了一圈后,王崇基已经麻木了,他只觉得陇右这些士族都是一群贱骨头!
没骨气!
“吴王,为什么服务型官府能够让陇右本土士族接受?”王崇基终于问出了心中最不解的问题。
闻声李恪扭头看向王崇基,似笑非笑。
王崇基只觉得内心的那点小九九全都被窥透了,他强装镇定,等着李恪的回答。
“因为我大哥懂得一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魏叔玉开口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大哥在开发整个丝路的过程中,他完全可以像士族一样吃独食。”
“但是他没有,大家都在一个利益框架内受益,自然要共同维护大家的利益,即便我大哥离开了河西地区,如果有人想要侵犯大家的利益,那就是与整个丝路经济带为敌!”
最后这句话,已经分明是赤裸裸的警告和宣誓。
王崇基明白,这既是针对他背后的并州系,又不完全是并州系,而是所有打河西丝路的人。
他也完全有理由相信这是真的。
悄悄走访全城,他听到太多人同仇敌忾,带着担忧说这样一句话:‘吴王离开河西地区,有人来瞎指挥,抢夺破坏我们现在的繁荣怎么办?’
陇右的士族真的对李恪没有一点埋怨?
有!
从暗中走访听到的交谈能够听得出,对于李恪用服务型官府条例限制士族高人一等的做法,士族中普遍是带有怨言的。
可在针对这一次来势汹汹,要将李恪调出河西地区的阴谋浪潮。
陇右的士族又表现出对这股浪潮的抵触和愤怒。
对待陇右士族这种心理反应,王崇基想到了小时候,王氏家族私塾。
族中最有才学,最严厉、最德高望重的先生教他们读书识字,学习圣人礼仪经义,孩子嘛,对这种严厉的老先生总是很反感的。
哪怕是长辈,他们这些小辈也会私下里抱怨,蹲在大树下面,把爬着的蚂蚁当成学识的长辈一起戳。
可是其他家族私塾的孩子要是表现出对长辈的不尊重,诋毁。
他们这群小辈会不顾书本上学的圣人礼仪和对方扭打,维护先生。
小到私塾,再到一地一州也是这样。
本地人对本地的各种令人不高兴的事情会有抱怨,甚至谩骂,可如果是他乡人同样谩骂,等来的绝对是本地人团结的反击。
再大一点,天下层面也是如此。
而这矛盾的表现,恰恰表明了陇右的士族已经把吴王李恪当成了自己人。
适应了李恪作为他们的领袖了!
牢骚归牢骚,内部大家可以对这个领袖人物埋怨发牢骚。
但是绝不容许外人针对。
太可怕了!
王崇基心中暗道一句,冲李恪郑重一拜道:“多谢殿下任由我们参观学习,接下来崇基还会带着其他同僚去陇右各地转转。”
“回到长安,一定履行承诺,推进服务型官府真正落实。”
“那本王拭目以待!”
三天后,李恪在武威郡守郝瑷的陪同下送走李泰、王崇基一行人。
李恪扭头看着郝瑷,笑着说道:“郝郡守,你的武威之下虽然还有各种的瑕疵,但是能在半年的时间内适应,并且做到现在这种程度,本王很满意。”
“你来说说,是怎么做到的?”
郝瑷苦笑道:“殿下你和岑杀神就给了大家这么一条路,大家当然只能顺着这条路走了,其实也就是刚开始的转变有些困难,做着做着,也就习惯了,随着那些条条框框的推进落实后,地面上的反应逐渐活跃,大家从中都受益,心中的那点抵触和不满也就慢慢消失了。”
贱骨头!
李恪听了这番话心中冷笑一声,郑重其事对郝瑷说道:“郝郡守,接下来要再接再厉,现在的成就虽然可喜,但是也不能放松懈怠,更不能放松要求。”
“你这个郡守放松一分,下面的人就敢给你放松七分,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
郝瑷面色凛然,郑重点头:“属下为官多年,对殿下说的这个道理十分清楚,官场有句话说,上面松一松,下面松又松。”
“你能明白就好。”李恪点了点头不忘许诺道:“你和褚宰辅当初同时效力西秦薛举,又同时归顺朝廷,褚宰辅已经位极人臣了。”
“郝大人难道就不羡慕吗?”
郝瑷苦笑翻白眼,这话可有些伤人了。
当初在西秦的时候,他比褚亮的地位还高那么一点点呢。
混着混着,就被褚亮给反超了。
要说心中不憋屈那是不可能的。
“服务型官府是未来的大势所趋,即便有腐朽顽固势力想要阻挡,也注定要在这股大势下灰飞烟灭。”
“因为服务型官府契合了朝廷走向盛世,为天下人谋福祉的国策。”
“在大一统的年代,国策就是天下大势,汉文景两代的国策是休养生息,所以当时大家都在埋头苦干,百姓种田,官员勤于政务,到了汉武帝时期,国策是开疆拓土灭匈奴,所以百姓要贡献人丁,拿起刀剑奔赴战场。”
“富裕之人也要拿出家资为战争提供民力物力。”
“武帝时期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羊倌卜氏了,汉朝打仗缺钱,他可以贡献全部的家产,并且能为武帝弄到钱,支持战争继续下去,所以他从一个羊倌做到了御史大夫。”
“这便是一个大一统天下中,国策便是大势最好例子,当朝的国策就是谋天下人的福祉,求万世之盛世,服务型官府的理念契合大势,是必然要普及天下。”
“而我们每一个人也必将卷入这场洪流之中,无人可以避免!”
“河西地区作为第一个搞服务型官府的地方,有着先天的优势,如果郝大人能够顺势而为,未来可期!”
“当然,腐朽顽固的势力,想要压住这股大势,除非他们也把我李氏江山推翻了,一如前朝。”
“何去何从,郝大人你已经站在了历史的岔路口,现在是考验郝大人你的智慧和勇气的时候!”
郝瑷听得心潮澎湃,他不得不承认,这位殿下的口才真好,说的话太具有感染力和蛊惑性了。
这种人天生就当领袖人物的。
纠结中,郝瑷想到了褚亮。
大家一起造过反,当初我还比你更具有优势,就算我的才能不如你,进不了中书省位极人臣,难不成真的要在郡守这个位置上蹉跎一辈子?
郝瑷心中不服不甘的想着,他想拼一把,做一个封疆大吏刺史当当,死后得个封王的殊荣。
当朝不成文的官吏,刺史死后,只要无过错,政绩好,都会给一个封王的殊荣称号,最次也是一个国公称号。
古人对这个看的很重。
且不说后代子孙就算不能世袭,却也能引以为傲,家族荣耀。
而且这种死后敕封,和皇帝敕封山神、河神一样。
认为死后到了阴界,有了当朝的封号,只要当朝的气运不绝,就可以在阴界分享当朝的气运。
“殿下请放心,下官绝对不会辜负殿下期望!”郝瑷想了很多,终于一咬牙豁出去了。
李恪随即笑着说道:“且再等二十年,郝大人人到暮年,含饴弄孙之际,一定可以自豪的对自己的后辈说一句,无愧今天的抉择,这盛世也有郝大人你的一份功劳!”
“下官拭目以待!”
待郝瑷走了之后,魏叔玉笑着说道:“大哥好口才,说的我都心动了。”
“少拍马屁。”李恪笑骂道。
程处默沉声道:“大哥,服务型官府才只是绑住了士族的手脚,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削平他们的特权呢?现在绑住他们的手脚,还没有真正的触及他们的核心利益,他们能够忍受,到时候……”
魏叔玉笑着替李恪回答道:“现在我们用服务型官府绑住他们的手脚,等于是在他们的脸上踹了一脚,大哥在确保百姓利益的同时,分出一点自身利益以及朝廷利益给他们,他们尝到了甜头,第一次丢掉了尊严,没有反抗。”
“其实他们已经输了,我们开头难,他们放下尊严即是输!这些人都是一伙贱骨头,现在选择不要脸面要利益,将来我们在不断的踩他们,只要控制住每一次的力道,不要太重也不要太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