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区花花的感冒这么快就好了:当时,我来到教室,正在整理教案,眼见祝宛芳和区花花走了进来,两人坐在第一排的位子。之前在我的办公室,祝宛芳接过我拿给区花花的那盒喜糖时,女孩的手指越过那盒子,试图跟我发生亲密之举,这让我不免疑惑这个女生到底对我是何种想法——明明一再表现出了暧昧的举止,却是翻脸换作一副圣女的高傲。
眼下,祝宛芳又是那脸天真纯澈的样子,她正安静地坐在闺蜜的身边,全然忘记了之前的一再主动,倒像是我占了对方天大的便宜,是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这反而弄得我很不好意思,眼神不自觉地飘忽及躲闪。
就在我正心虚的当口,区花花凑近到讲台下,她于手中亮出的那盒喜糖推还到我面前:“叶老师,我不要您这喜糖。”
“为什么?”看得出来,区花花摆出了一副不高兴我跟其他女人结婚的任性神状。
“不为什么!”区花花将脸气恼地别向了一边。
“难道——”我望了一眼其身后正在翻书的祝宛芳:“你想让你的闺蜜单独参加我的婚礼?这不正好让参加婚礼的那些同事们感到很奇怪吗?说不定——还会误会些什么?”
起初,我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但随即意识到这话所暗含的深意,祝宛芳这个女孩实在是有些邪门,我这么说也是为试探她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另外,我觉得她跟闺蜜在一起参加我和静美的婚礼可能会减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比如:闲言碎语什么的。要不然,婚礼的现场就她一个学生,还是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难免会让外人多想。
显然,我的话语让区花花面露犹疑,我便快马加鞭道:“况且,好事成双,喜糖——当然要送两份嘛!”
“那好吧!这喜糖我收下了。”区花花捧着那盒喜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由此,也就打碎了我之前飘忽且躲闪的那双眼神,眼见其他学生纷纷地来到了教室,我不再烦恼祝宛芳是怎么想我的,而是开始了上午的授课。
下午是经济学院的例行会议,其照常由叶主任来主持现场,议题无非是那些老生常谈的话题,例如教授评级职称的进展情况或是教学质量等问题。坐在我旁边的刁平,将手放在会议桌下,正不停地玩手机,也不知晓他是不是正在跟黄莉联系,但可以瞧见其嘴角不时地露出偷笑,俨然正享受着偷情的快感。
会议结束后,已是下午五点过,我刚走出会议室,就被叶主任给拦住:“小寻,我想问你句话。”
我一脸不开心的模样:“今天凌晨——我给您打电话,您该不会误会了什么吧?”我可不希望我主动给他打去的那个电话,由于探寻黄莉的情况,并顺带问候了他几句,这个男人就误以为我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便自动修复了。
叶主任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我知道——你对我的看法没有改变。”
“那有什么事吗?”
叶主任则是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我——我其实——其实——”
我将双臂抱胸,耐着性子看他到底想说什么,叶主任眼见我不耐烦的神色,只得豁出去道:“其实,我想问你母亲的住址。”
“我母亲的住址?”这倒是是令我感到意外。
“对!”叶主任难堪地埋下了头:“我想去看看你母亲。”
这话在我心中转了几道弯,我不知道是该放声大笑,还是该为母亲感到悲哀:他们离婚已经八年多,叶主任现在才想起找我要其前妻的住址,这不是莫大的讽刺吗?!
“你们离婚了这么多年,您都不知道她的住址,恐怕您从没去看过她吧?现在怎么想起了这茬?”
我这一系列严肃的质询,令对方愈加抬不起头来;同一时间,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便掏出话机,屏幕显示是母亲的来电。
“妈,您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我一边说话,一边踱步到走廊的窗户前,望向外面郁郁葱葱的树木。
母亲欢快地说道:“小寻,你能回来一趟吗?”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母亲像是在电话那头跟我说悄悄话:“我做了你喜欢吃的麻辣桂鱼,这桂鱼好肥呀!个头大又新鲜,我一个人吃不完。”
“那好!”我微笑地回答:“那要不——我也让静美带上孩子,一起去您那儿?”
母亲却是体谅道:“我也想让你把静美带来,但她一个人在家里带孩子,一定很辛苦,倘若跑来跑去两头受累。你来——我给她摊鸡蛋饼,你带回去给她吃。”
“那好!”我点头答应:“我一会儿就过去。”
叶主任见我放下手机,正朝他踱了回去,便赶忙迎面走来:“你母亲打来的?”
我放下话机,恢复了之前的严厉姿态:“既然您想去母亲的住处看她,为什么不直接打她的手机?”
叶主任面现无地自容的脸色:“我跟她离婚了这么多年,如果现在提出去看她,会不会显得太突兀了?”
我冷笑地反诘:“您也知道难为情啊?!”
叶主任用商量的语态:“你妈是不是今天晚上让你过去?”
“怎么?”我挑了挑眉头:“您也想跟着一路?”
“我不打搅你们母子俩说话,看完你母亲,我就离开。”
我没有回应,则是朝往建筑物外走去,算是同意了对方的恳求;叶主任的面色先是一愣,便跟在我的身后,一脸欣喜的模样,居然高兴得像是一个孩子。
我们打车来到了母亲的住地,小区已经亮起了昏黄的灯光,这愈加衬出了这片老式社区有股霉尘的气息,到处可见院子台阶的角落长满了斑绿的苔藓。
由此,叶主任表情伤感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这么多年,你母亲就住这儿啊?”
我望向身后的男子:“这里比高城花园还要老吧?”
叶主任感慨地回答:“你母亲的工资不低,应该住更好的地方。”
“但住在这儿——母亲感觉很开心。至少,清净!”
叶主任点了点头:“你母亲一直喜欢清净。当初,她怀上你时,我们搬进高城花园,那里曾经是高城最具代表性的花园洋房,媒体说搬进高城花园的住户不是有钱人就是知识分子,能住进高城花园代表了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我冷笑地讽刺:“您是想彰显——您当年作为高城大学经济学院讲师的身份吧?”
“小寻,我知道你是想说——这一切都是虚无,是吧?”叶主任坦诚地面对我于他上述的冷嘲热讽:“的确!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所谓曾经的地位及身份的象征——也都面临没落的悲哀。”
对方感叹的同时,我脑海浮现出第一次回孤村时的情景,母亲曾经谈到过孤村最好的日子,也是最富人情与烟火气息的年代。
我带叶主任穿过院子,穿过杂乱无章的走廊,两人来到母亲独居的门外,我回头眼见对方,可见叶主任一副满载着期盼的激动;这应该是离婚后,叶主任第一次即将见到自己的前妻,因而看起来十分动容且恍惚的神态。
我敲了敲房门,心中满是忐忑不安,不清楚母亲当见到自己的前夫,她会表露出怎样的态度或神状。
“小寻回来了!”母亲乐呵呵地走来开门,她先是眼见我站在门口,随而看到我身后的前夫,表情微微一愣:“你也来了!”
“妈,对不起!”我对母亲抱歉道:“我没打电话跟您说一声,就自作主张——把他给领来了。”
叶主任连忙上前解释:“是我跟小寻说,想过来看看你!”
“进来坐吧!”母亲也没表现出任何的反感,而是推开房门,让我先行入内,冲我身后的男子道:“不过,我没有给你准备拖鞋。”
“啊!”叶主任显得有些惊慌失措,扭捏地动了动脚下的皮鞋,因而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走进房间。
“进来吧!”母亲平淡地招呼:“反正明天我还要打扫清洁。”
母亲在门口放好了那双专属于我的拖鞋,我换好鞋起身,眼见叶主任跟进房间,其背手关锁上了房门,这是我难得见到他如此紧张局促的状态,似乎稍稍转身,便将这坪不大的房间撞得“叮咚”作响。
与此同时,我因闻到麻辣桂鱼的香气,便冲到客厅墙角的方桌前,喜悦地惊呼:“还有红烧肉啊!”说完,我也不洗手,就拿起一块热腾腾的红烧肉,塞入进嘴巴。
相较我对这里的随便,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门口那个男人就显得愈加局促不安。
“进来!一起吃吧!”母亲也不多说什么,而是转身走进厨房,应该是舀饭去了。
那个男人走到餐桌边,眼见桌上摆着麻辣桂鱼、红烧肉和清炒芥兰,这曾经是他无比熟悉的家常味,眼下却是变成到别人家来品尝这些美味的家常,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涌动着难以名状的感伤之色。但我佯装没瞧见,而是继续装作馋嘴的样子,便拿起筷子夹了一棵芥兰,送入进了嘴巴。
“快去帮你母亲。”叶主任这话就如同我小时候偷嘴,他催促我的那番语态。
原本,我不想理他,但想到不知母亲的心里是什么想法,便来到厨房,眼见橱柜上放有一盆豆腐蘑菇汤,母亲正在电饭煲边舀饭。
“小寻,你把这汤端出去,我马上就来!”
“好!”
我将汤盆刚摆放在餐桌上,母亲便端来了三碗白米饭,叶主任赶紧起身帮忙,就接过了自己的那碗。
“没想到你会来,”母亲坐下礼数地解释:“所以——这饭菜我只准备了我和小寻两个人的分量。”
“没有!”叶主任一脸欣喜加难看:“这就已经很好了!”
“那赶紧吃吧!不然凉了。”
那桂鱼的确肥美,肚子里还包裹着饱满的子粒,我正要动筷子夹食,母亲则是先行一步,将金灿灿的鱼子夹给其前夫。
“这桂鱼子,你不是最喜欢吃吗?”
“还是给小寻吧!”叶主任将桂鱼子夹给我,但眼见我端着碗筷躲开,摆出一副嫌弃的模样,只得放回自己的碗里,小口吃了起来。
母亲微笑地说道:“恐怕我的手艺——比不上你太太吧?”
“妈,”我面现一脸鄙夷的神态:“那个女人根本就不会做饭,他们多是点外卖。”
母亲依然保持着笑容道:“这也挺好!每天可以换不同的口味。”
“我也是这么认为。”我面露嘲讽之态:“当年,叶主任风流倜傥,流连于百花丛中,就喜欢品尝不同的口味。”
叶主任听出我是在讽刺他跟自己的学生打情骂俏,脸色便攸地一红,夹起一块红烧肉,掩饰尴尬的情绪道:“但那口味就是没有家的味道,而这才是家的滋味。”
母亲淡笑地一语双关:“但家的味道也就意味着——是熟悉的口味,一贯的滋味,一旦吃腻了,还是会尝尝外卖的刺激。”
“苦艾,”叶主任直呼前妻的名字:“我知道你在埋怨我。”
“哈哈!你太高估自己了,既然当年我坚决离婚,就不会给自己留退路,也不存在埋怨你的情况,而是开启了作为我后半程更加积极向上的未来人生。”母亲的此般驳斥将那个男人仅剩的一丁点自尊皆秒得连渣都不剩了。
叶主任无力地点头:“看到你过得很满足,我也很满足。”
终于,我对这个男人所绷持着的虚假和自尊感到忍无可忍:“叶主任,您的这份虚假的满足——跟我们母子俩有什么关系,这一切都是您的自相情愿,您不感到很可笑吗?”
“小寻——”母亲阻止我道:“怎么跟你父亲说话呢?!”
叶主任却是难得地偏袒我:“小寻说得对,我们的儿子说得很对,我这的确是自相情愿,我的无病呻吟也的确是很可笑,这是我自找的。”
“快吃吧!”母亲将一块红烧肉夹到前夫的碗中:“倘若今天晚上没吃饱,你回到家里,又要点外卖,没必要浪费那个钱。”
“好!我吃,我吃!”我第一次看到那个男人的眼眶噙满了泪花,他大口吞咽着米饭和红烧肉,这才强忍住了其流泪的冲动,居然让人感到很可怜的样子。
我赶忙将脸别向了一边,不让自己面现动容之色,而是强硬着心肠告诫自身:别被这个男人虚假的可怜相儿所打动。
母亲面无表情地吃着饭菜,并不停地给我夹菜或舀汤,她始终不去望向前夫的那张可怜相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