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淇进了医工司的特护房。除了额角的淤青,找不到其他伤口,她的体征平稳,但一直昏迷不醒。
头两天,姜婆子负责看护她,后来她的父母也来了。其实,谁都做不了什么,除了扶在床沿,观摩她苍白的脸,有时对她说说话,像和一尊木偶自言自语。
一周后,医工司下了结论,她成了植物人,可没人置信,一切都太突然了。
又过了两周,大家似乎慢慢接受了这个结论。他们依旧来看莫淇,和她说话,访客有她的父母,姜婆子,汀松,穴司的同事们,也有其他司的重要人物。
若非医疗费用由穴司全额支付,莫淇早被移出了特护房,其实,在内心深处,每个人都觉得她会醒的。
昏迷持续了一个月。一天,瘦骨伶仃的莫淇翻了个身,她的脸上几乎没了肉,眼显得特别大,眼神空空荡荡,毫无神采。
之后的一周里,此事成了莫始国的奇闻。茶余饭后,人们议论纷纷,有感受到生命顽强的,有感受到亲情力量的,有感受到人间温情的,有感受到意志伟大的。
莫淇毫无感受,她只能张口咽下饭去,却不能开口吐出话来,懵懵懂懂,像初生的婴儿,一对天真无邪的眼珠子,只静静瞧着天花板,不会说话。
穴司司都汀松很急,这段日子里,医工司司都方迈被他逼得很烦,整个医工司都围着莫淇转。
方迈很早就断定莫淇是脑出血,他能找到出血的位置,但他不能断定出血量大小,而且,颅内溢血吸收完了,人就能醒,至于能否复原,人各有命,下不得定论。
坦言之,自从入院,除了输液补充营养,莫淇未经历任何治疗,尽管看起来,医护们为她忙碌得很了。这些逢场作戏,于方迈而言,实在是有难言之苦的。
莫始国是一个民主国家,实行议会制,七司共同组成议会,是国家的权力机构,议会下辖九个事务署,分别构成行政机构、民生机构、执法机构,执行议会的意志。
七司名义上管理着莫始国,但因为各司是由科学家组成,日常以科研为主,不善理政,国内的政治氛围十分和谐并慵懒着。
近十几年来,莫始国赖以存在的地热能有衰减迹象,对于国家的未来发展,科学上产生了不同见解,七司心照不宣地分裂成两派,术司、筑司、穴司是鸽派,而医工司、冶司、驿司、器司是鹰 派。
两派志同而道不合,相互虽没有隔阂,也少不了起些争论。
在汀松看来,莫淇足够优秀,是穴司的顶梁柱,足够引起鹰 派重视。他虽不怀疑方迈,但也不敢安心将莫淇托付之。
方迈久经“沙场”,哪能摸不透汀松心思,于是彼此“默契”着,耗过了一个多月,直到莫淇苏醒,
经历许多人造访,经历多少回“忆往昔”,莫淇逐渐复原了,她只记得自己糊里糊涂撞了墙,至于为何无端端撞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
离开医工司那天,医护们为她开了欢送会,方迈长舒一口气,如同送走了瘟神。
莫淇站在医工司楼下,呆呆回望着病房,深感似乎忘掉些什么在那里。
出院后的日子有些不适应,游走于两点一线之间,有时会吃一碗姜婆子的鹅肝面,姜婆子总是加双份的鹅肝酱给她,向她表达厚重的歉意,可她再尝不出那时的味道。
夜里,她有些辗转难眠,倚着窗台,品味柔和的夜空。她想起艾萨,很久没见了,他的脸变得模糊。于是,她感到一丝孤独,熟悉的孤独,缠绕着她的心,既难受,又有被包裹着的安全感,
以往,她会沉迷于这感觉,但这一刻,她却想做点什么。
她穿上深色紧身衣,带一顶罩耳的深色帽子,漫无目的出了门。
北三街的夜静得出奇,灰色的街昏昏入睡,面馆、便利店、服装店的橱窗是盲了的目,映不出清晰的倒影。
这是莫淇喜爱的氛围,仿佛她拥有着整条街,寂寞的街也拥有着她,这孤独的时空里,任由她徜徉,心无羁绊。
北三街往南,经过北二街、一街,穿过中央商圈、广场街,就到了环形的中央广场。
广场是一个斑驳的世界。热闹时,从早到晚,被各色身影点缀,冷清时,哪怕是最深的夜,也会有几个身影,或匆匆踏过,或幽然游荡于广场。
广场的斑驳不只因为人,它有着自己的光彩,它有着超过了穹顶极光的炫丽,独一无二的炫丽,它曾也只是一片钢筋水泥的空地,但这两年,装饰墙与地面被涂成了五颜六色,画着许多奇巧的图案与字,没人知道那些画作的含义,也没人确切知道是谁的杰作,那不是市政行为。
人们并不觉得公共空间被破坏了,所以,没人追究这事,但坊间流传着许多关于广场的传说。
有人说是个瘸子干的,一个样貌英俊的瘸子。他本是个完好的少年,在一次事故中断的腿,未婚妻因此离开了他,他画满整个广场后就自杀了。
有人说是疯子乌洼干的,整个莫始国,除了那个疯子,没人会这么惊世骇俗。
因为这一片光怪陆离,孩子们更喜欢在广场逗留了,信步的人多起来了。莫淇不常光临广场,她不爱在人多的地方久待。
趁着夜,她才决定去中央广场。
广场上,她不是孤独的。这里散布着说笑的青年们,三五成群,也有有相互依偎的情侣,把头埋得很低,尽力遮掩着窃窃私语。
莫淇一面绕着广场走,一面偷 窥那些情侣,在心里默数着情侣的对数。走了一圈,倦了,停在术司大楼前。
术司大楼位于中央广场东北面,是一栋五十层的高楼。莫淇抬头凝视片刻,忽然感到一阵儿亲切,大楼顶层亮着灯,与多彩的极光融为了一体。
她不明白这份亲切因何而起,是因为艾萨吗?顶楼的灯是艾萨的居室吗?或是他的实验室?他可是个大忙人,必然会工作到很晚的。
忽然,楼顶上飘落一团黑影,那团黑影在空中急速回旋着,不住叫嚷着,是个男人的声音。那形状可不像人,似乎是长着翅膀的鸟儿,一只大鸟。
黑影降落到大楼的一半高时,便不再回旋,扑哧着翅膀向南边滑翔,好似伶俐的老鹰,破空而去,穿越宽阔的中央广场。
莫淇忙提脚去追,她狂奔着,喘着粗气,好像这辈子并没如此放肆地奔跑过。可男人的飞翔轨迹如此不可琢磨,明明到了广场的正中央,又利索一个回旋,折返向北,向人烟稀少的商圈飞去。
莫淇吞了口唾沫,扭转追踪的方位,她加快步伐,始终没让飞人的身影脱离视线。男人的身影在一处商场的前坪飘落了,好像一片羽毛轻巧落地,莫淇很快跟了上去,站到了男人对面。
男人半跪着,抬头吃惊地望着莫淇,戴一副厚厚的玻璃眼罩,厚到看不见他的眼睛,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看不清他的神情,却听见他轻轻叫了声“哎哟”。
男人吃力地撑起身子,一条腿往前蹭了一步,另一条腿则在地上拖着。
“真是叫倒霉摧的!”他并不理睬莫淇,自言自语着往前挪了几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放弃了与双腿的抗争,这才摘掉眼罩,斜眼看着莫淇,莫淇也好奇地盯着他。
他的脸很瘦,眼很小,碎胡渣和皱巴巴的衣服让人觉得邋遢。他朗声大笑:“是你,居然是你!哈哈,真是叫倒霉摧的!不,也不算倒霉,叫缘分来着,哈哈。”
“你认识我?”莫淇满脸疑惑。
“你是莫淇,今年昭国年会上,你把金属铟吹上了天,这玩意儿可把我坑惨了。”
“把你坑惨了?你是谁?”莫淇愈加好奇。
“我吗?我是个疯子,你怕吗!”
“你不像,疯子怎么能听懂我的论文。”莫淇天生缺了些幽默,听不出他言语中的调侃。
“没意思,你走吧,这里没你什么事。”男人向她挥挥手。
“你是乌洼吗?”莫淇不理会男人的情绪,开门见山问。
男人又挣着站起来,面带喜色说:“你眼光不错。”
“这不需要眼光。我没见过你,如果你是七司的人,不能一个人冒险飞来飞去吧,再说了,你干的这事,不是谁都能办到的。”
“小姑娘,我跟你说,你这人,太,太...”乌洼顿了顿,才接上:“太明智了,我就是看不上那帮蠢货,谁稀罕和他们一伙,一帮蠢货,蠢,蠢。”
“老前辈,您刚才说被金属铟坑惨了是什么意思?您莫非已经着手研究铟元素了?”
“岂止着手,你看我这装备。”乌洼脱下捆扎在背上的机械翅膀,捏着骨架钢条,让莫淇看,又指着自己的小腿,腿后肌上插了根细金属条,血浸湿了裤腿。
“您受伤了,前辈。”莫淇惊道。
“要不怎么说被金属铟坑了。”乌洼咬牙道:“你帮我拔出来,我怕痛,自己不好下手的。”
“您这设备是用金属铟做的?”莫淇一面问,一面俯身查看乌洼的伤口。
“轮廓是高强度的铝条焊的,活动部位用纯铟搭的骨架,我腿上...”乌洼小腿伤口一阵儿钻心疼痛,莫淇已在着手拔下那金属条,乌洼喃喃着:“丫头片子,你轻点!”
“前辈,你看,拔出来了。”莫淇将拔下的金属条递给乌洼,说:“这根用铟炼出来的吧。”莫淇带领的科考队时常在野外考察,她应对伤病经验丰富,一面和乌洼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尽量减少乌洼的痛感。
“丫头,你今儿算是帮了叔叔大忙。我是个直性子,憋不住话,有件事,是我对不住你,无论如何都得告诉你。”
“您是想说下水道的事情?”莫淇急切着问道,这些日子,她总在想下水道里的事情,可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起来,越记不起就越想记起。
“什么下水道?”
“没什么,您接着说。”莫淇颇感到失望。
“我这副机械臂,其实是用你实验室的铟矿石造的,我偷的。”乌洼羞愧的低下了头。
莫淇几乎忘了实验室的铟矿石,那是一个多月前科考队在宝华秘境挖的。那次出征收获颇丰,带回了很多矿石,晚上还被老虎偷袭过,本来危在旦夕,可他们莫名其妙赶走了老虎。那是场诡异的战斗,伙伴们和老虎们时常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
回想起来,大伙儿都庆幸着虎口逃生,没谁深究那时的怪异,难道与下水道里发生的有关联?莫淇想得出了神。
乌洼见她一脸茫然,心里没底,便求饶道:“好丫头,我这人混账得很,你心地好,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也没恶意,就是贪玩儿,犯不着报警,好么。”
“哦,没什么大不了的。”莫淇不很在意矿石失窃,她心不在焉说:“插你腿上的铟条断了,是焊点强度不够,而且冷却过速,有气泡,铟不能直接作焊料。”
乌洼饶有兴致,正要向莫淇请教实验数据,却听有人喊道:“你们快走,有人来了,好多人,老爷子,好像冲着你来的,赶紧跑。”
莫淇四下里张望,没瞧见人影,问乌洼:“你不是一个人来的?”
“是一个人啊。奇怪,他怎么找到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