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子就能活几年是几年哦，妈跟爸肯定都能长命百岁……”母亲这样说，她说这样的话，也是不自然的。
沉檀不爱说话，其实就是父母遗传。
不过父母没得选，在生活面前，再难的口，都得开。
不开就要饿死，生死前，什么都是小事。
但沉檀不一样，她此刻，还不知何谓生死，不曾经历生死。
她只知道遵从本心。
难堪的事情，不去想，不去做，就当不知道。
“幺儿，祖母对你好不好？”母亲问阿弟。
“好——”阿弟声音脆脆，大大方方，很讨人喜。
“那幺儿去喂祖母吃红苕，要不要得？二姐没得本事，祖母不吃，我幺儿去喂，祖母最喜欢幺儿了……”母亲哄着弟弟去喂给祖母吃。
也不是非做不可的事情。
只为着她心中孝敬丈夫母亲美名，为着卖弄儿子乖巧懂事聪慧。
她就这样，觉得不算什么大事一般，肆无忌惮去伤害另一个孩子，那脆弱无比的内心。
也是庆幸，沉檀还没生出那样的智慧。
艰难生存环境面前，她的玻璃心，暂且知道困苦，不曾一并生出。
不然后患无穷。
不然日日难度。
“要得——”阿弟应了。
从母亲手里拿过那块不大的红薯，捏在小小手里，还觉有余温，那是沉檀心迹惴惴不安的证据。
阿弟走路摇摇晃晃，跨过门槛，险些摔到，祖母心疼，把手里红薯和刀放到箢篼里，伸手去接小孙子入怀。
“祖母……吃！”阿弟都没站稳，便急着把手里的红薯往祖母嘴边送。
肉嘟嘟的脸还没长开，着急起来，细小的眼都快眯成缝。
但这不影响祖母对他的喜爱。
在祖母眼里，这个小孙子格外贴心，一声声祖母，喊进了她的心坎。
就像她小儿子从小缠着她那样。
小儿子长大后，离家远去，叫她很不习惯。
所幸，如今有了小孙子，她多年容忍的日子，又开始有了盼头。
把小孙子拉扯大，让他娶妻再生子，见到他幸福……
她这一生，就是这样无限循环，而后支撑着她往下活。
“幺儿乖哟，囊个嫩个乖，还晓得记到祖母！”祖母抱起小孙子，把他手上红薯接过来，反着往小孙子嘴里送，“幺儿吃，祖母不吃，祖母年纪大了，吃这些东西没用，幺儿还在长身体，幺儿吃了有用。”
阿弟秉性与沉檀天然不同，他也不知是如何遗传到了父母其余基因，在长辈面前，在有权势之人面前，能格外舍下面皮，格外自然讨好……或许不能说是讨好。
站在沉檀的角度来看，同长辈间的亲昵，哄长辈开心，那属于讨好，属于献媚巴结。
那是因为长辈本就不喜欢她，她不得宠爱，又想不被厌弃，就只得巴结讨好。
但阿弟不同。
这个孩子到来的时机恰到好处，没有人不喜欢他的出生。
四个阿姐在前，给家里人带来的失望有多大，他出生带来的喜悦，便是那些失望的综合。
甚至发酵成了变态的狂热。
如果是沉檀是想在各种倾轧下活着，那阿弟的目标，便是在众多宠爱中，找出真正有话语权的人，同他们更为亲密，叫自己活得更好。
这是小孩子生来就具有的本能，无需教导。
所以阿弟明显更亲近祖母祖父，明显疏远沉檀。
阿弟知道祖母这样年纪的人，会更在意什么，他知道要怎么说怎么做，能得到赞扬和褒奖。
所以他摇头，装出不高兴的样子，他说：“祖母吃，有用。”
明明是不值当的红薯，像个难得的宝贝一样，在祖孙间推来推去。
“幺儿吃……”祖母面对沉檀时拒绝，那是长者对晚辈的习惯推让，那是彰显长者道德风范。
拒绝阿弟，就是打心眼儿里疼爱了。
“祖母不吃我也不吃……”阿弟小小年纪，也懂得叫人心软的威胁。
祖母拗不过他，只得吃了小小一口，又送回阿弟嘴边。
阿弟甜甜笑着，咬了一口。
祖孙俩便你一口我一口的，吃完了这不大的红薯。
或许吃得不是红薯，吃得是浓浓亲情。
甜得发齁，齁得沉檀心酸，眼泪都快下来。
她不过是回头看了一眼，却仿佛被什么利刃扎中眼睛，再不敢看第二眼。
明明说好不吃的呀，怎么换了个人递，就吃了呢？
沉檀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她知道生活处处于她不公，除了忍受，别无他法。
拿着给阿姊的红薯，沉檀去檐下寻阿姊。
阿姊不同阿弟和阿妹那样年幼，总是围在母亲或者长辈膝下。
也不同沉檀那样自卑，总是躲在角落。
阿姊是父亲这脉长女。
她总是有着长女一样的风范。
不过于软弱，也不会自卑。
她落落大方，她心高气傲，她总站在长长廊前正中位置，昂首独立。
要么看书，要么背书。
绕得原地三步，再循环往复。
沉檀寻到阿姊时，阿姊很难得，没有在背书。
她自地窖里出来后，便一直坐在那，偶尔撩起裤腿看看，不时用手在擦拭什么。
沉檀走过去，恰巧瞥见阿姊满手血迹。
“阿姊，给——”沉檀把手心里的红薯伸出去，递给阿姊。
她知道，阿姊约莫是在地窖里伤着了……在堂哥捣乱的时候。
但她自生来，便有种迟钝的谨慎。
她不敢贸然开口问询，也不敢打破人与人之间的壁垒。
只得当做不关自己事，无关痛痒般做自己改做的事情。
这是先天凉薄，也是先天自卑。
总担心多管闲事，自作多情，自讨苦吃。
阿姊听得沉檀声音，才知道有人到自己跟前来。
她手下意识颤抖，而后稳住，把裤腿放好，再抬起头来，平视前方，把那满是血迹的手藏到身后去，摇头说不吃。
“妈妈喊我拿给你吃……”沉檀不懂阿姊为什么也要拒绝这么好吃的东西，明明阿姊没有祖母那样大的年纪。
阿姊还是摇头，叫沉檀自己吃。
沉檀不敢贪图，告诉阿姊，说自己吃了，母亲肯定要骂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