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是二年级孩子才会背的古诗。
母亲约莫是记性不好,记错了大概。
沉檀把红薯捡起来,按母亲的意思,拿水认真洗了,准备留给自己吃。
母亲就是教语文的,怎么可能记性不好呢?
母亲大概……只是一时间,没有记起,她将将才念一年级罢……
孩子最好都是像阿姊那样,能跳级,才能算是合格。
“你莫在水瓢里洗哈,瓢还要舀水吃饭的,你洗脏了,我们都吃你的脏污……”祖母削着红薯,头也不抬,只叮嘱沉檀,不要把手放在瓢里去洗。
沉檀便舀了水,慢慢往手上浇淋。
幸得家里水瓢不重,她单手抓起,也勉强够力气。
“像你嫩个洗,再多的水也不够你用的,你不挑水,不晓得节约……”祖母不是针对沉檀,家里的孩子,大多都听过她这样数落,就是沉檀大妈妈在她跟前浪费水,她也是惯了这样讲。
不过她讲别人,别人从不往心里去,仍旧我行我素。
只有沉檀,她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不知要怎么洗,才能既节约用水,又不弄脏家里器具。
她就像是三打白骨精里的孙悟空。
打死也不是,走也不是。
不管怎么做,都不能遂唐僧心意。
到头来,挨一顿紧箍咒的是他,被赶走的是他,被喊回来救人的,还是他。
承受最莫大冤屈,承受所有责任,所有不公所有道德绑架都叠诸于他一身。
只因他生来无人管辖。
洗好手的沉檀,又回来问母亲要那两块红薯。
母亲把她手检查来检查去,又叫她洗两三回。
祖母自然一再抱怨。
这抱怨听到母亲耳里,觉得是在含沙射影,是在说她们白吃白住。
可祖母说得又挑不出错。
这股子气,索性全倾在沉檀身上。
若是这孩子能懂事些,也不至于出这样多差错……
沉檀把最大那块红薯,递向了祖母。
她特意手心朝上,给祖母看,自己手是洗干净了的。
祖母不接,也不说话,就当没看见沉檀似的,仍低了头削去一片片红薯皮。
沉檀不知自己哪里做得不对。
她看了自己手是干净的,红薯也是最大那块,怎么祖母不理她呢?
想不出缘由,沉檀便又把红薯递近了些,直递到祖母眼前。
祖母看了眼红薯,还是没有说话。
还是母亲起身,得空往屋里看了眼,用嘲弄语气,告诉了沉檀答案。
“你是哑巴吗?不晓得喊人啊?这个还要教吗?阿弟话都说不撑透(方言,清楚的意思,说不撑透,就是说不清楚),看了人都晓得喊人,你还是姐姐,你这点事情都明白不过来嗦?”
沉檀这才晓得,原是自己没喊祖母的缘故。
也是。
祖母是长辈,从晚辈手里拿吃食,本就难为情,晚辈还不明说……就是拒绝的话,都不知从哪里说起。
沉檀嗫嚅,艰难开口:“祖母,吃红苕。”
她也不知,开口说人言,这样简单的事情,为何这样艰难。
可能她前世,真是哑巴变来。
哑巴哪里会说话呢?
她就是南瓜藤上结出的谎花,她瞧着也是很好很好的,可是她结不出果子来的。
她骗得过旁人,骗不过自己。
每一次开口说的话,都有违本心。
我就是不愿开口,就是不愿应和世人,就是愿意孤身待在某个角落……怎么了呢?
倘若你非要我言语,那我也能言语。
但我的言语,总归是教我自己落泪的。
人与人相处的尽头,无非是我说的不是你想听的,你想听的我不愿意说罢了。
“我不吃,你们细娃儿吃,你吃……”祖母这次,果真应了她。
不过并非是如她所想那样。
祖母摇头,并不贪恋这口吃食。
有好的,都是要留给儿孙享福。
那一代人,大多思想如此。
什么苦,都能留给自己吃得。
什么福,都能留给后人享得。
沉檀不能理解,这么好吃的东西,祖母为什么不吃,但是祖母既然说了不吃,她也就转身走了。
“祖母说她不吃,说给我吃……”沉檀递回给母亲。
没想着占为己有,没想着听祖母的话,是怕母亲又要发难。
但母亲的心思,是沉檀永远无法揣度的。
她不在母亲那个位置上,永远做不到设身处地去替母亲着想。
当然,母亲也是这样。
母亲对沉檀,总是看不穿,瞧不出,摸不透。
二人中间,看起来是只隔了纱帘一层,其实你慢慢掀开,中途隔着好些光年,跨越千山万水。
“她说不吃你就不晓得劝她啊?”母亲对沉檀实在是无奈,骂没有心思,教也没了心思,这样蠢笨的孩子,她不知道自己父母亲是怎么教养出来的,“你祖母天天囊个辛苦,是为了哪个?一天三顿饭烧给你吃,热水烧给你洗脸洗脚,你就半点不晓得感恩,她不吃你不会喂吗?你不晓得劝吗?你就晓得好吃,就晓得贪这两口吃的,给长辈的吃食你都要贪,你以后能干点啥子?”
“哎哟你骂细娃儿干啥子,她晓得个啥子哟,爹不疼妈不爱,还听得懂人话都是祖上积德,没报应到她身上,我吃这些干啥子呢?我一把骨头,能活几年是几年,细娃儿还在长,好吃的,多给他们吃点就是撒,不过生红苕,莫给他们吃多了,这个东西长蛔虫厉害得很,到时候打蛔虫,太大了当心都打不下来,你还记得小海去年打蛔虫,囊个粗的蛔虫,拉不下来,还是他妈拿烧火钳夹,用手拽,才拽脱下来……”祖母也心疼孩子,但她确实渐渐长了年纪,说母亲两句,又把话头绕到往事上去了。
再往下说,就要说到沉檀父亲他们小时候了。
“没给多吃,就一人一小块儿,合起来一个红苕都没得……”母亲忙着辩解,她耳里,只能听出祖母责怪语气。
生怕自己没能把孩子带好。
人不是听话听偏,是心上有疾。
是话,偏偏戳中了痛楚。
是等沉檀走远了,母亲才想起来关切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