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不会拿晓芳给她的提示去询问古士杰，问问他的真实想法，问问他的打算，她不会这么做。她爱他，而且相信他。爱情最开始是充满疑惑的，但热恋之中是笃定无疑的。
她只发现古士杰撒了一个小谎：第一次见面时，他说他英文很差，让艾丽帮他做英文翻译，而实际上他的英文非常好。有一次两人从酒店出来，一群美国人围住英文结结巴巴的大堂经理询问去美国领事馆的路，他主动上前帮忙，耐心地解释。一开始，艾丽以为他只是去凑个热闹，但后来那群人七嘴八舌地抛出问题，他却能应付自如。更精彩的是，人群中有一个俄罗斯口音，可能是俄罗斯裔移民，古士杰也幽默地学着那人的弹舌音回答问题，把那些客人逗得捧腹大笑，不停地向上帝求助，最后纷纷握着他的手伸出大拇指。
艾丽质问他为什么撒谎，他解释说：“如果不撒谎，我就没办法接近你。”
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每个年轻人想要与自己的暗恋对象建立第一次联系，就必须运用这样无伤大雅的策略。天生热情的我忍不住还要透露其中的秘诀：把你有的说成是没有的，但千万不要把没有的说成是有的！
工作一如既往，艾丽虽然越来越忙了，但熟练的程度也越来越高了，公司业务的逐步扩大没有给她增加明显的负担，她加了工资，还多了些帮手，她感觉事情越来越好做了，而且不管怎么样，就是天大的事也还有魏经理撑着呢。
爱情也是如此，随着她和古士杰感情的深入，互相关心的琐碎心事也增多了，不过在这个过程中感觉到的是越来越甜蜜。
2006年的1月，就在过年前的十几天，艾丽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弟弟骑车摔伤了，胫骨骨折，住在医院，很可能要做手术。
艾丽心急如焚。正当她犹豫是否要跟魏经理请假回家时，这位温厚而精明的长者却看出了她的心事，问明情况后，他催促艾丽赶紧走，并且叮嘱：离过年也只有十几天了，干脆过完年再来上班。
丢下工作虽然心有不忍，但受伤的弟弟更加重要，于是艾丽没有推辞，还拿了魏经理主动预支的一万块钱，收拾行囊，即刻动身。
艾丽的弟弟叫陈汇明，比姐姐小三岁。前文已经讲过，他们的爸爸是1999年去世的，那时艾丽在读中专，汇明在读初中，所以汇明从初三开始直到大学的花费都是艾丽一力承担的。汇明不算聪明的人，但读书用功，做事勤劳，为人忠厚；他只考上普通的二本大学，但凡事尽力而为之后，就无需责备求全了，更何况家族的命运贵在持续缓步改善，一飞冲天绝非世代长久之计。
此时汇明放寒假在家，骑着摩托给姑妈送猪肉的途中，弯道会车，雨天路滑，不慎摔倒，重伤了右小腿。正巧一辆乡镇联营巴士从旁路过，及时把他送到医院。而这辆巴士的司机，又正巧是艾丽的初中同学万长科。
在此也不得不对万长科的经历费些笔墨。
万长科初中毕业以后不想再读书了，跟随乡里供销社的老师傅学开车，打点零工；三年以后借钱买了一辆小巴，加入了当地的乡镇客运线路联营。辛苦是辛苦，但习惯了就好；钱赚得是不多，但总比土里刨食、看天吃饭要强。
万长科和汇明很熟。读书时来往乡镇，汇明总是坐万长科的车，年轻人志趣投契，相谈甚欢。一来二去，两人知道对方与艾丽都有牵连，情谊就更浓了。
万长科在镇上把乘客都下完，取下挡风玻璃上的区间牌，开着小巴带汇明到县医院挂急诊，哪知县医院无力收治。他又把车开到了市医院，忙前忙后，跑上跑下，这才让汇明安顿下来。万长科随后到汇明家接来了汇明妈妈，自己很晚才回家。
读者已经知道，小时候的万长科调皮捣蛋；也应该能预料，长大后的他古道热肠。
第二天下午，艾丽赶到了医院。看见弟弟还一脸嬉笑，忍不住对他埋怨责备一番。妈妈更加没好气，数落儿子马虎大意，艾丽又转而安慰妈妈没出大的意外已是万幸。
“你们怎么到医院来的？”艾丽问。
“你记不记得，你有一个老同学叫万长科？”汇明说。
艾丽根本不用想，点头说知道。
“当时我骑得挺快，摔在路边上，跟我会车的货车停都没停，一溜烟就跑了。也可能是没看到我这边倒了，他开得也很快。我想把腿从摩托车下面抽出来，但发觉疼得厉害，动都动不了。我想这样一直压着可不是办法，再说也挡着路了。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还真挡住一辆车。真是幸运，是万长科的车。他打电话给姑父过来收拾摩托车，然后把我送到县医院，又送到这里，下午还把妈妈接了过来，一天没做生意，晚上9点多才走。”
艾丽脸上露出微笑，想起曾经的“蝌蚪”，心里非常温暖。
“他现在是做什么的？你是怎么认识他的？”艾丽对“蝌蚪”初中毕业后的经历一无所知，她很想了解一下。
于是弟弟把万长科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妈妈打心底感谢万长科。如果不是他，儿子就会遇到大麻烦；如果不是他，谁会那么好心把事情从头到尾做得这么细致？
听着妈妈对万长科的赞美，艾丽感到很自豪，他可是我的老同学呢！
这是艾丽第二次进医院陪亲人。她想起六年前爸爸生病时的情景，心中还是隐隐作痛。她又想爸爸了。
好在汇明的骨折形态好，没伤到血管和神经，夹板即可，无需手术。医务处理好后，医生提醒一个月后再来复查，于是一家人赶在年三十前回了家。
艾丽上一次回家，还是在去年春节。不是她不想常回家，只是距离远、普通假日又很忙，实难周全。如果不是这次弟弟出意外，她还会按老样子，三十晚上到家，初五就走，匆匆忙忙，疲于奔命。
家里的日子虽然不宽裕，但也没到捉襟见肘的地步，这得益于妈妈的勤劳打理。她种着一亩水田和七分旱地，起早贪黑，勤俭持家。爷爷和奶奶健在，虽然干不了重活，但管理一个菜园和收拾屋前屋后的精力还是绰绰有余。
农历二十九那天，艾丽说，我要上街买点东西。
弟弟跟她说过万长科的车牌，她等到了那辆车。
车上人很多，万长科并没有注意到她，只是在认真开车。
“师傅，哪天放假啊？”艾丽挤到前面的引擎盖旁（她不是站到车头上去了。可能有些读者没见过以前的小巴，发动机在底盘前部，长方形的引擎盖在司机右侧）问他，试着引起他的注意。
“三十和初一休息，初二就开始跑。”万长科简单地作了答复，没有回头，视线关注着前方道路和两边的后视镜，他得集中精力对付这条满是碎石和坑洼的旧水泥路。
“唔。”艾丽不想影响他开车，退了回去。
到站了，车刚停稳，司机就迅速推开车门，几个健步抢到下客门前，注视着下车的人，遇到熟识的人便打个招呼。
艾丽一边挪动着脚步一边盯着万长科，等她挪到门边时，万长科看见了她。只见他眼睛一亮，露出惊喜的神色，没说话，只是伸出右手指点着她，彷佛在说：“你啊，你啊，我认出你来啦！”
艾丽大喊一声：“蝌蚪！”
万长科哈哈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艾丽冲下车，狠狠地拍一下他的手臂：“嘿！好好看看我，看看我是谁！”
万长科还在笑着，抬起衣袖轻轻抹了一下眼角，说：“我现在叫青蛙。”
“青蛙？”
“蝌蚪长大了，变成青蛙了。”
艾丽也大笑起来，“青蛙王子哟！”
“刚才，在车上，你一出声我就听出来了，确定就是你。你知道吗？那种感觉就像是触电一样，我想，这一定是陈艾丽，她的家就在附近。但我开着车，不好说话。你看，我一停车就在门口等着你。”
艾丽的脸由于激动而变得红扑扑的，她满心欢喜地从上到下打量着万长科，他长这么高了！八年前，他还是个比我矮一截的小不点呢！艾丽伸手拍拍他的肩头，拂去一片显眼的灰尘。
“唔，没事，”万长科憨笑着，“昨天晚上修车了，今天忘了换衣服。我听说汇明出院了，问题不大对吗？”
“医生说不用做手术，只需要上夹板固定，像这样夹起来，让骨头自己长好。如果不是你及时发现他，及时把他送到医院，问题就没这么简单了，因为伤处的血管和神经很可能会损伤，那就不得不动手术了。”
“那就好！年轻人的骨头容易长，修养几个月就没事了。”
“希望这样吧。你看，我都没说过谢谢呢，对他来说，这可是救命之恩啊！”
万长科扭过头去，摆了摆手，一副不乐意的样子，“你要是说谢谢，那我们就当不认识的样子，你忙你的去，我忙我的去。”
艾丽笑着又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臂上。
“开车累吗？”艾丽问。
“不累。就是因为怕累，才不种地的嘛。”
“你爸妈身体好吗？”
“都很好，都在家呢。平时我要上班，”万长科拍拍他的车，“农忙的时候我才腾几天时间帮他们。去年下半年我家修房子，就是我爸妈和我姨父一砖一瓦修起来的，都没请人。”
“真厉害呀！你家住在哪里？到现在我都不知道。”
“朱雀桥，中学往荷花堰方向走五公里。读书的时候，出校门后我们的方向是相反的，你往西，我往东。”
“你家是往荷花堰方向去的？”
“是的。”
“那条路我走过，是一条小路，对吧？”
“没错。”
“我读中专的时候，从县里回来，就是从荷花堰走这条小路回家的——为了省钱，舍不得坐车。我总是天快黑了才上这条路，你应该知道那条路又偏僻又不好走，不过我在路上交了一个好朋友：一只大黑狗。”
“一只大黑狗？”
“一只大黑狗。路边上开阔地的一户人家，屋场是抬高了的，门前好大一棵柚子树。”
“是一只耳朵上有白毛的黑狗吗？”
“对呀，你也见过？”
“我见过，”万长科诡秘地一笑，“那是我家的狗。”
“天啦！”艾丽惊异地望着万长科，“你的意思是说，我走过那么多回，居然不知道那就是你家！”
“哎，我大概也不在家。那时候我开供销社的货车拉煤，基本上就是睡在乡里的。别站着了，外面太冷，到车上坐吧。”
他们坐在小巴里一前一后两个座位上，谈起了彼此相同的回忆，又谈起了各自不同的生活。外面的天阴沉着，刺骨的寒风从各个方向，从每个角落里扑来，但他们一点都不觉得冷。
前面有两辆车，走了一辆了，还有一辆。
“你还有多久发车？”艾丽问。
“大概30分钟。前面的车15分钟后走，轮到我还有半个小时。”
“好，你等我，我去买点东西。”
“记下我的电话，以防……”
“唔，对。”
镇上的十字大街到处都是人头攒动的市场，卖什么的都有。艾丽下车后消失在人群里。
她紧赶慢赶，吃力地提回来装着小孩玩具、茶点和糖果的两个大塑料袋，还是超过了半个钟头。她想万长科应该走了，可走到车前一看，坐在驾驶座上的还是万长科，而且车上没有乘客。
“今天坐车的人这么少？”艾丽问。
万长科笑着说：“因为没看到你，我就让他们上了后面的车，车子刚走。”
“这样的话，我们又可以聊个15分钟了。”艾丽把袋子放在地上，坐下来轻松地吁了一口气。
艾丽下车了，她朝司机挥了挥手，司机则长按了两声喇叭作为回应。
中国人有很多共同的生活习惯和文化传统，但具体到不同的地方，习俗又有或大或小的差别。首先是饮食，全国各地，各省各县，吃的东西和烹饪方法五花八门，无从细说；光说这过年的仪式习惯，就我所知，仅仅我们一个省的不同地方就有不同。春节的时间当然都是从腊月三十到正月十五，但年夜饭什么时候吃，我们当地却是特别。我们是三十早上五点钟左右开始吃年夜饭，天刚微微亮时，饭也都吃完了，这时候打开大门放一捆鞭炮，叫作开财门，晚上再吃一顿同样丰盛的饭菜，叫作团年饭。
三十凌晨吃年夜饭的习惯是建立在老人们口耳相传的一次真实历史事件上。我的爷爷和奶奶早已过世，村里的老人也所剩无几，我现在无从打听细致，小时候听过的那些具体内容又印象模糊，所以只能说个大概：
很久以前，不知是哪个朝代，也说不准就是近代，先辈们从老远的地方逃难而来，一路上以乞讨和野味维生。腊月三十的凌晨，他们走到这里，饥寒交迫，精疲力尽，无法再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了，于是找了个背风的洼地歇脚。人一停下，伤感就涌上心头，孩子们嚎哭起来，因为实在是又累又饿——饿是因为饿，累也是因为饿。
先辈甲说：“剩下的东西只够一餐了。”
先辈乙说：“让孩子们吃了吧，总不能人饿死了，食物还留着。”
先辈丙说：“今天晚上是除夕，现在就把东西吃掉，年夜饭怎么办呢？”
这一提点，众人突然警醒，低头不语，心里都在念叨：“是啊，怎么办呢？”
现代人可能对先辈在这种环境下还无法摆脱一个几乎毫无意义的习惯感到奇怪和费解，我得说，你这么想也没错。但我理解的是：人类执着到几近愚昧的想法和习惯，都蕴含着对生活的希望，而希望是人类最朴实的智慧。
在沉默中，大家都陷入了绝望，每个人都怀疑已经快支撑不下去的身体是不是还能捱过整整一个白天，况且现在还没天亮；而更要命的是，明天呢？明年呢？将来该怎么活下去呢？
半晌，先辈丁说：“我们也不要太固执了，不如这样，让祖宗和孩子们现在就吃，说不定，祖宗也饿了。”
他说的祖宗，是先人的在天之灵。
这么一说，大家就没有意见了，因为祖宗真可能会饿，祖宗也肯定不希望看到自己最小的孙子孙女挨饿。
于是大家把零碎的一点食物拼凑起来，两个小碗都没填满。
首先是祭祖，但没有香蜡纸钱，只能简省形式。众人跪在地上磕头作揖后，站起身来，大人念叨着“爹爹，妈妈，来吃饭。”小孩喊道“爷爷，奶奶，来吃饭。”然后在一旁静立片刻。
最后，孩子们将两个小碗里的食物分掉。虽然不可能吃得饱，但也可以多顶一会儿。
大人们都没吃，只是看着孩子们吃，心里有苦也有甜。
后来的事就没人知道了。但既然有了我们这些子孙，这些先辈肯定是活了下来。
从此以后，在三十的凌晨吃年夜饭就成了代代相传的习惯。而且，在早些年，大人们也是完全临摹历史，让小孩子先吃饭，等小孩子吃得差不多了自己才吃，现在这个部分倒没有那么讲究了。
三十的一整天是阖家欢乐的日子，没有人在这一天外出走动；初一到重要的长辈家拜年；初二到十五，长辈或长者家一定要先去，平辈间可以随意走动。
因为年前请了十几天假提前回了家，艾丽决定早点回公司。初一她随妈妈去外公家拜年后，初三就回了岗位。而晓芳则随赵刚回家，双方的关系得到了家长的认可。
艾丽说她在火车上遇到一个似乎是见过的男人，但她想不起来到底他是谁，又在哪里见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