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糖瓜儿粘
二十四,扫房子
二十五,糊窗户
二十六,炖炖肉
二十七,宰公鸡
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
三十夜里熬一宵
大年初一扭一扭”
腊月二十九,因家家户户,不论高低,皆于卯正迎祖,无特殊情况不早朝。皇家也不例外,尽管皇帝歇息未及两个时辰,也于寅时起身,沐浴、熏香、正冠,与皇后共同祭拜、迎祖,可谓步步谨慎、式式恭敬。
虽早朝不必上,但折子却从未断过。实际上,自从永安侯一案中,皇帝不留情面训斥过御史大夫卢谨实后,御史台的上言从不因休沐或节日而搁置,哪怕是芝麻绿豆大的丑事,也要想方设法传到皇帝耳朵里。
这不,余巡按弹劾荆州知府沉湎于丧妻之痛,怠于双亲,是为不孝;懈于督政,是为不忠。话说得很重,皇帝不由失笑,这群谏官倒是被自己整怕了。以“痛悼亡妻,人之常情也”和“解知府向来勤于作为”为由安抚批复之后,他御笔亲书给解知府:“…年关将近,惜闻卿之发妻猝然别世,隆冬生产事稀,悼念之意尚可长久,惟愿卿莫失春霖…”既慰问之尽早走出悲痛,迎接新生活;又劝诫之不可荒废政务,错过来年生产贸易的关键之时。
处理过五六份不痛不痒的奏折,接见过三两个无风无浪的大臣,睡眠不足的伍至渺早已肩酸头胀。他计划补个觉,以使自己能神清气爽地陪她用晚膳。
这一觉睡得难捱,恍惚中又见自己的两个尚未弱冠的皇弟在战场上趁乱互相残杀的场景,马蹄扬踏,刃甲相击,而他被困在右翼酣战,只能眼睁睁看着手足相残;在二人及其亲兵都杀红了眼之际,扈烈骑射手的箭落在他们身上,凄厉的叫喊破了天空,抽搐、昏迷、死亡,先皇的悲痛、沉默、咯血,挤在不大的梦境里,挤压得他喘不过气。民间都知道落雁关一役中,太祖携三子出征,两位王爷战死沙场;但无人知先皇之所以敢带着三位皇子出征,正因为夺下落雁关本是轻而易举,先皇本希望两个小儿子观摩实战,以增军谋,谁曾想…十八年过去,知实情者只剩伍至渺一人。
腾地坐起,他揉了揉太阳穴,企图平复越睡越乱的脑子。
“陛下,可有吩咐?”注意到声响,马总管在帐外轻声询问。
继续休息是不可能了,轻叹一声,沉声道:“服侍朕起身。”
“喏!”
草草用过午膳,他面色不善地踱向书架,挑了几本诗集,本想缓缓心神,结果读了三两首愈发心烦意乱。“啪”,把诗集随意一甩,“出去逛逛罢…唉。”马总管小心翼翼地询问目的地,伍至渺沉吟片刻,问道:“临近除夕,宫里都有甚趣味?”总管答了几个,都不见上位者提起兴趣。
正当沉默之时,门口一个小太监大着胆子答道:“启禀陛下,奴才斗胆,宫中有一往年不曾有的趣味。”
“嗯?说来听听。”
……
“哈哈,马敬新,你教出了个好徒弟!走,就去那儿瞧瞧!”
“喏!”这个小太监可不是马总管的徒弟,而是他的老对头内府令秦勉的徒弟。马总管心里难免有点膈应。
未及入夜,伍至渺便照例来寻他的玄黎——由于除夕皇帝须宿于皇后的坤宁宫,亲临鸣梧宫主殿是每年腊月二十九的不成文规定,贤妃及其宫人早早便准备妥当,却不想今年来得这般早,叶玄黎还未布完菜肴。
“陛下怎么来得这般早?”
伍至渺轻咳两声,马总管会意,把多余的宫人领出了殿。见外人都走了,伍至渺终于能放下架子,抖了抖宽袖,上前协助她布菜,“这种事交给宫人做就好了,何必操劳自己?”
“那陛下此刻在作甚?”叶玄黎眼底含笑,放手全交给他做。
“我这不是在帮阿黎嘛。”
“哦~那妾身谢过陛下。”
二人一同摆好碗筷,伍至渺没有直接坐下用膳,而是怕碰坏似的轻轻搂住她,周身放松下来。
“这是…怎么了?”
“唔,好想阿黎啊…”说着,他微微收紧胳膊,低头在她的颈窝深嗅。
“陛下记性真差,前几日相遇于蓬莱池,子瑜还将糖瓜送给了陛下。”话虽这样说,细瘦的小臂还是紧紧勾住他硬挺的脊背,眼角莫名沁出湿意,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当然记得,那糖瓜甜得很。“真的吗?”他还是不肯松开,低头在其发顶印下一吻,“可是那时不能这般亲近你,思念之情不但没有缓解,反而加重了呢。”
“陛下净说些胡话…都多大年纪了”,叶玄黎觉得他年岁越长,反而越不稳重,嗔怪道,“再不用膳可就冷了!”
“用用用,这就用。阿黎看,这是什么?”献宝似的,伍至渺将一个食盒提到桌上,打开木盖,氤氲的蒸汽漫了出来。透过奶白色的水雾,看到她好奇的眼神。
“这是…白面馒头?”
“嗯,我亲手做的。”见其一副求夸奖的模样,她忍着笑夸道:“白白胖胖的,还真喜庆,陛下辛苦了。”
二人落座,叶玄黎掰开一个馒头,暄软白亮,空气中弥漫着甜丝丝的麦香。将一半递给对面的人,问道:“陛下为何亲自蒸馒头?难不成宫中的庖子都回乡过年了。”
“午膳过后,听闻明美人和季御女在蒸馒头,二人算是同乡,都出身齐鲁,她们家乡腊月二十九按俗须蒸馒头。她们说,馒头揉得越圆,发得越好,那来年越能美满如意。你看,我揉得这几个多么圆满!”
“嗯~好香!相识二十多年,未曾知陛下还爱好厨艺。”叶玄黎莞尔一笑,不吝赞美之辞。
“二十四年了…”满眼的真诚、回忆、爱意,满眼的她,“但愿玄黎来年万事顺心。”如此直白的眼神打得她无从招架,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儿时记忆。
六岁那年,大亘立国不久,叶玄黎因早慧被选作太祖嫡长子的伴读。太祖至死未立太子,但始终将嫡长子伍至渺作为储君培养。伍至渺长她四岁,已有四位或年长或同岁的京官子弟为伴读:薛其耘、南宫忍、迟怜廉、吴铣。加上她,一共三男两女,论出身为三文两武,可见太祖为嫡长子铺路之打算。
刚入宫之时,哪怕曾见过不少大场面,只有六岁的她整日面对恢弘如此的雕梁画柱和又高又壮的哥哥们难免犯怯,因此课余只得跟着唯一的女孩子迟怜廉屁股后面喊“迟姐姐”,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好在除了吴铣偶尔捉弄她,其余四人都较好相与,见她年纪小,时时让着她、护着她。
六人各有出身,正式场合自是尊卑有别,然共读之时便忘却繁文缛节,论仪自如。相熟后,六人尝对诗于蓬莱池,共游于京城,秋猎于北山,好不畅意!吴铣曾尝试教她御马,可惜她身子骨太弱了,浑身疼了好几天也没学会。叶玄黎不知道他怎么想——毕竟自小作为储君培养的他心里一直藏着许多事,反正她觉得那是她这一世最快活的日子。
后来迟怜廉大学士顺利嫁给了前吏部尚书南宫忍,一生一世一双人,共育三儿一女。
再后来,尚未及笄的她便被赐婚为燕王侧妃。她还记得赐婚前的牡丹诗会上,伍至渺在无人处小心翼翼地问她——
“阿黎,不知…当年的口头约定可还奏效?”
“殿下说的是?”
“就…就是,四年前荷花池畔阿黎说的…说的…”
“说的什么呀?”她明知故问,想看他的脸红得像熟虾子。
伍至渺干脆一鼓作气,毫不避讳地把视线黏在她身上,“阿黎说要凤冠霞帔嫁给我!”没想到他这般直白,这回轮到她脸红脑热了。
他逼上前一步,“阿黎四年前的话可还作数?”
“殿…殿下,民女年方十四,尚未及笄,怕是不妥。”她错开他炙热的视线,尽量保持理智答道。
“无妨,只要阿黎一句愿意就够了,余下的交由我来处理就行。”
就这样,叶玄黎与陈瑶一道嫁入燕王府为侧妃。
当年安国公在陇西的势力日益强大,且短期内不可替代——太祖还指望着陈家坐镇西北。而安国公嫡女陈瑶,即如今的德妃,年芳十六,正值谈婚论嫁的时候,太祖便借安国公入京朝贡之时,将这门婚事定了下来:一来为嫡长子的未来铺路,二来表示对陈家之重视,同时也使其嫡女入京为质。
叶玄黎虽小,也懂这些道理。她知道燕王妃已有主,那是神策大将军之女,是他不得不紧握的政军之资;她知道燕王府还有两位侧妃,一个出身名门谢家、一个为国子祭酒之女,以笼络朝野文人;她也知道将来会有数不清的媵侍、侍妾为了开枝散叶而出现;她更知道虽然侧妃亦为妻,而非妾,但终不是正室。
她自幼就知道她的心上人不可能把心放在她一个人身上,可是她无法说服自己,她放不下。
不过,至今她也不知道当年为何那么急着请婚,大概也不重要了。
伍至渺的声音将她拉回当下,“太医说你的气血近来旺了许多,想是新方子效果好,不知阿黎感觉如何?”
“唔,确实舒坦许多,夜里也睡得香甜。”
“那便好,阿黎好好调养,说不定哪日便能根治!”
“但愿吧…”
见其无奈一笑,旋即眉间泄出丝丝担忧,他试探地问道:“阿黎…有心事?”
“也不算甚心事,只是突然想起迟姐姐的腿疾,近日风雪连绵,不知夜里会不会疼醒…”
“唉,都是我疏忽,当年南宫尚书英年早逝,未能及时关照迟大学士,若不是附近有人救得及时,恐怕…唉!”南宫忍三年前病亡,在朝堂上润滑皇帝与文臣之关系的发小离世,伍至渺与文官们的摩擦日益严重,悲痛难抑又焦头烂额的他并未分过多精力于另一位发小。谁知迟怜廉以散心为由从北山一处悬崖上一跃而下,幸得路过的采药妇救活,可惜摔断双腿,痊愈后虽走路不成问题,但遇阴遇冷便隐隐作痛。
此后,迟怜廉仿佛看开了一般,只是做好一个大学士的本分,再未寻死。在京城都暗暗猜测之时,迟怜廉进宫拜访叶玄黎,道出缘由;那名采药妇亦为寡妇,因与亡夫情深意重,尽管媒婆常来,却无心再嫁;然她从未想过殉情,而是过好自己的小日子,简朴却满足;采药妇曾如此劝过她:
“妹子,人死不能复生,你阿郎是,你自己也是啊。”
“夫妻情深至此,你那阿郎肯定不愿你这副模样。”
“妹子,看你谈吐穿着不凡,在这京城内应有事业,你竟舍得抛下?”
“好好活着罢,就当你替你的阿郎多看几十年的天下吧。”
迟怜廉曾惭愧地说:“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竟比不过一位山妇活得通透、看得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