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珩并没有对文覠的蛾子论作任何反应。这让沈彧在觉得他有时候真实诚得天真的同时，再度找上大表哥解惑。
对此，大表哥只觉得天真的是小表妹，“公主，你给你老公加的滤镜在哪儿买的？这么厚！他实诚？他天真？改天哥送你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吧！”
“疑心不一定生暗鬼？大表哥！”
“对事物抱有警惕性是一件好事，但这并非最高阶形态，”文覠笑着摇摇头，“人还可以不必要对事物抱有警惕性嘛！就好像有些人喜欢按规矩办事，不是因为他们不懂变通，而是可以不留把柄，不留骂名地把事办了，为什么不清清白白做事呢？如果可以，谁不想堂堂正正做人？”
表哥的话并没有让沈彧产生豁然开朗之感，她心里其实早已有了答案。无论是聂珩多番挑衅他父亲的举动，还是之前走关系时，他与一批中层技术骨干的熟络亲近，都在佐证他对聂家并无期待。但这真的能带来安全感吗？
文覠却误解了她的沉默蹙眉，进一步把话说得更直白，“如今不指着聂家的果正是他在不想指着聂家的因上种下的......所以那时我才会做那些对他不利的建言。”
“为了什么？”
“一种感觉。华世的体系本就吃父辈的荫蔽，但他是让我感觉能凭能力干翻偏爱、偏见和偏颇的人。”
“原来你们人力资源部是凭感觉看人的。”
“感觉没有那么不堪。经验也在形成感觉。何况事实证明了我的正确——现今华世半数以上的一线技术人员都和他带点故。你觉得这是一时半会儿，或者凭借人格魅力这种粗浅的东西就能办成的事吗？”
沈彧想起聂珩说过的话，“用心维护的东西才能长长久久......”
“所以，阿彧，他为什么不愿指着聂家，你得明确这个。”
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冷很利，“我倒更想明确哥，你的立场。”
文覠怔了怔，直言：“我是一个不安于现状的人，所以期待着他的答案。”
“可你不也是一个父亲吗？”
“所以，我能为我儿子做的，除了确保他走的是正途，提高他人生的容错率，就只有让他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过他的人生。”
结束与文覠的秘密午餐会，沈彧心事重重地返回学校。
似乎每每进一步认识聂珩，总会让她失去一些重要东西，比如说砝码——她甚至对他都没有意义......
推开办公室的门，在食堂随便吃点的爸爸早已回来。还没来得及问候，沈彧的目光便被茶几上风姿绰约的兰草吸引。
出落凡尘之品，幽处娴雅之性，不与浊世为伍......
她当然记得它是他们在兰展上见过的名为素荷冠鼎的珍稀名品，虽然不是那株镇馆之宝，但看品相，价格也不会相差太多。猛然抬头去看爸爸，“这是？”
“你公公派人送来的。”
“谢礼？”
沈彣也看她，“我做了什么值得他感谢的事？”
沈彧被看得有些心慌慌，她正被她爸爸处分呢！缩缩脖子，委委屈屈地嘟囔，“和你说过的嘛，华世搬迁引发的若干问题......总之，原本让聂珩留下处理过渡事宜的计划突变，临阵被表哥顶替......”
原来他是这样理解的......但沈彣不很意外，或者说，聂钊华的脑回路还有什么值得意外的？
“你联系一下植物园，看看怎么把它送走。”
“爸爸不是喜欢兰草吗？”
“这么珍稀的品种，我怕再养成什么吃里扒外的，小叛徒！”
被定性的小叛徒瘪嘴，再一次道歉，“我已经反省过很多次了！兰展那天我太自私了，完全没有站在你的角度考虑。”
“你根本不知道我生气的根源在哪儿——你已经将婚前我给你的告诫忘得一干二净了！”
“是！是我多管闲事，是我蠢！”她自嘲，“不要吃沙拉是不想吃沙拉，不要闯红灯是不能闯红灯，不要掺和聂家的事是不需要掺和聂家的事......”
沈彣挨着失落的女儿坐下，捣了捣她耷拉的头毛，但没能捣腾起来，“聂家的继承人有且只有聂珩一个，这一点从他父亲处心积虑将他束缚在聂家就可以断定，并不需要你为他造势。”
“我早要意识到在这段婚姻里，我其实什么筹码都没有，就......对他更柔顺一些了。”
她还挺会见人下菜碟的，就是懂事得让人无语。
“虽然不是你想的那样，但你也可以在背后支持他。”
“我像是气氛组的吗？再说了，他要是哪天想换一个气氛组的背后支持，不就是分分钟的事吗？他们家不正有这种不良的血继界限吗？”
“可照你的逻辑，柔顺能有什么用？”沈彣深知，灌这倒霉闺女心灵鸡汤会把她烫死，而且他的感情也没有充沛到能煲汤，便道：“再说了，我说的背后支持不是让你呐喊助威、袖手旁观，你身后还站着沈家。”
“沈家？沈家不指望我什么就谢天谢地了！”
“谢天谢地？你的目的不就是让沈家指望你吗？自由对你可以说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被戳中了心事的沈彧鼓嘴，“爸爸，看透不说透！”
“那就不说了。”沈彣起身，作势要走。
“唔~”她赶紧拉住她爸的衣角，“你就不能不逗我玩？”
沈彣转头掐住女儿的小脸兜，威......微笑，“以后还敢不敢卖我？”
“不......不会了！”沈彧疼得皱起了小脸，但又不敢喊疼，只能谄媚赔笑，“您晓得的，我不喜欢做没有价值的事！”
然后她的额头就因为“不会了”又挨了一记打。但沈彣已经是懒得再纠正她的态度了，复又坐下，“现在意识到也不晚，以免你天真地想要调和他们父子的分歧。这件事谁也做不到。”
“聂家大哥也不行？”
“不行。如果说，聂珩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激进派，他们父亲是想要巩固一家一姓的保守主义者，那么聂辰就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温和派。然而，激进或许是保守的反义词，但保守派对应的却是变革派，温和也好，激进也罢，不过是修饰词。”沈彣摇头叹惋，“但他可以确保事态不尖锐化，至少能让聂珩对聂家只是重要，而非必要。而这个必要正是他一系列不幸的源头——你公公深知自己对聂珩毫无约束性，想要将他束缚在聂家只能靠他与他哥哥的羁绊，所以......你还记得Frankenstein吗？”
沈彧当然是记得的，这是爸爸带她读的第一个故事，但，“为什么？”
“弗兰肯斯坦狂热地求索生命起源的真相，但人造人的整个过程却充斥着对生命的漠视，最终傲慢地在人类社会制造了一出惨剧。我一直觉得，《科学怪人》是它最为精妙的翻译——创造怪物的人才是真正的怪物。”
“既然如此，爸爸为什么不阻止？”
“弗兰肯斯坦是弗兰肯斯坦，怪物却不是怪物。何况，这是阿珩理清前因后果做出的选择。”
“我还是不明白，都选择迎合了，为什么不......聪明一些？去演绎他哥哥的角色，把位置坐瓷实了，再推行他的宏图大志，不是更稳妥吗？”
“还记得之前你送我去医院探病吗？他的身体让他害怕时间不够。”
沈彧静默。聂珩说过，他很喜欢奥地利的约瑟夫二世，怎么会不懂人亡政息呢？
“而且他那个人太真了，掺不了假，弄不了虚！只是他父亲现阶段并不是很在意，打破华世几大家族分庭抗礼的格局同样是他想做的事，虽然这其实并不必要。”
“为什么？”
“华世是工业企业，在技术研发上显现疲软，也就注定了杯酒释兵权那套，聂家玩不了。最好的方法就是斡旋于各家之间，拉一派打一派，一边分化一边融合。而你公公，却偏要来硬的，把大儿子给折了进去。不是他运气好，就是一锅端！”
“话是这么说，可特权的存在，上升渠道的堵塞，必然会导致阶层的固化，让企业丧失活性！”这是沈家存在的问题，沈彧反应很快，“用福利来麻痹吗？我不觉得有能力的人愿意被当做猪来养。”
“你的见识倒与他一般。”
“爸爸，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讽刺我！”
看她还有这点自知之明，沈彣才愿意多说几句，“黑色的补色是什么？”
“黑色有补色吗？”
“所以，这个世界也没有那么多非黑即白。华世没有一个系统的选拔机制，那么打破现有格局之后，无非是要职上的其它家嫡系被换成聂家的嫡系。所以你公公拔除不了所谓的华世余毒，这也依旧是一场权力斗争，治标不治本的轮回。更何况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其他家族嫡系的能力就不如聂家嫡系，问题在于偏见，在于短视，在于使绊子——他没有将聂家当作过华世的组成，反倒将华世当作聂家的培养皿，自然看谁都是敌人，也自然无法结成长久稳固的同盟。”
“难怪表哥对聂珩说，时间久了，幺蛾子总会破茧而出。爸爸，我到底能做些什么？”
“做成你想对沈家的事，让更多地人意识到，能力在聂珩那里是唯一的准绳。”
“诶？”
“和沈家一样，每个家族内部都是有壁垒的，而当一个比起亲缘、血缘和偏私更公平公正的选拔机制出现，谁还不能做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爸爸总带着一种大贵人式的亲善，其实骨子里凉薄着呢！”
对此，沈彣并不否认，“至少我不会自私地希望别人无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