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珩并没有参与沈家的祭祀。时辰到了之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句话不说便退出院外。这头趾高气昂完，到了唐幽芙身边又把姿态放得很低，反正是把该气的人气不活了，也把想逗的人给逗乐了。
“我过去怎么没发现，你这孩子还过着双面人生呢！”
听岳母大人这么说，聂珩赶紧端正态度，“没有影响到您对我的评价吧？”
唐幽芙没有回答，只是拉着他陪自己一起坐在门槛上，往内观望人头攒动的景象，“开始了吗？我曾经也很好奇里面会是怎样的光景，如今倒是很庆幸，能在这里冷眼旁观。”
聂珩转头看她，意外也不意外此刻的和光同尘，“您并没有那么在乎沈家对您的态度。”
“从来没有在乎过，在乎的从来是他们父女。区别在于，阿彣后来想开了，而阿彧却还没有。不过这也太为难她了，沈家带给我的伤害亦是她童年阴影。”
“妈妈......唔~”聂珩摇摇头，觉得还是不该让她回忆那段往事，这太残酷了！“没什么。”
“这个反应，是想听我自杀的那段？”然而唐幽芙对此却令人意外的淡然，“真相可比事件本身还要阴暗！告诉你以后，可能就是我要问你，是否改变了对我的印象。”
她鲜丽的绿眸就像某种焰彩在跳动，聂珩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何沈家会将“妖女”二字冠在她头上。
“我只顾及您的感受，担心这会令您难受。”
“没有什么难受的。我不是因为绝望而走的极端，而是想通过走极端来达成目的。那时我和你们爸爸刚刚失去了第二次当父母的机会。不过届时我们已经有了阿彧，而且那次怀孕本就是计划外的情况，按理说对我们的生活不该有什么大的影响，结果却捅破了沈家的马蜂窝，因为我怀的是一个葡萄胎。”
“这更准确地描述是一种需要治疗的疾病！”
“所以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阿珩，你要知道沈家对我们的态度一直与在华世的境遇挂钩。在你们爸爸那里受的气，他们便会想方设法到我这里找补，然后静待我去找他发泄，无论我俩闹崩了，还是他妥协了，沈家都不输。而且他们还不缺这样的借口。我年轻的时候是日报财经版的记者，工作中不免与一些有钱有势的人打交道，虽然我自认为行的端做的正，但在沈家眼里这足够构成水性杨花的罪证了，尤其阿彧刚出生的时候，眼睛还是蓝色的。”
聂珩顿了顿，但也不意外，“我听说很多小宝宝刚生下来的时候，眼睛上会有一层还没有褪完的翳，再说了，她的瞳仁现在都还有一圈浅浅的绿呢！”
“是啊，可他们根本不在乎事实，或许还暗喜我的‘不清白’。到了葡萄胎事件，我是亚欧混血，患病率本来就高，他们却偏要往私生活不检点上扯，扯不了就从女性的生理机能上指责我。唯一欣慰的是你们爸爸一直站在我这边，与家里闹了几次无果后，只能拉开我和沈家的距离，因为华世离不得沈家，他就离不了沈家。我理解他的难处，所以从来没有找他发泄过自己的委屈，甚至我也不觉得那很委屈，问题出在，我一直觉得他不爱我。”
聂珩一滞，这不就是他现在的感受吗？他彻底明白了沈家为何会将“妖女”二字冠在唐幽芙头上。
“有些矫情？明明他那么相信我，还对我那么好。”
“不，我想我是理解您的感受的。”
唐幽芙抿唇一笑，说了下去，“和大多数爱情开始的方式不同，我和你们爸爸之间没有一蹴而就，也并非细水长流。因为工作，我们的相遇远远早于相识，而他会主动接触我，其实是因为有一个他很想接触的大人物时常出没在我周围。为此还给我制造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然后又帮我解决掉。”
“就好比，为了拯救你，可以先把你揣进水里？”
“如果只是这样，我可能还不会被迷了心智。这么说吧，唐家祖上是军阀，这样的出身不仅阻碍了我父亲的仕途，更是我母亲与他离婚的导火索。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我敏感内向，道德洁癖特别严重，直到他在给我解决掉他招来的麻烦时让我意识到自己有太多不必要的坚持了，才解开了部分束缚，不让自己活得那么压抑。就这样，我的心逐渐失守，然而......阿珩，你知道连续掷10次骰子，出现一次以上奇数的概率是多少吗？”
聂珩略微思考，“1024分之1023。”
“是啊，1024分之1023。对于他而言，我就是那1023的一部分。在他得逞之后，与我说明这一切时，我心中并不感到悲愤，只替他心酸。那只是一个契机，有的人一个电话就能搞定，但有的人却......”
“要费心去制造1024分之1023的概率？”聂珩笑道。
唐幽芙也笑，“费心去制造1024分之1023的概率！要知道对一个初出社会的年轻姑娘而言，男人的温柔体贴远不如他的才智，他的志向来得动人，尤其他在工作生活中还能引导你。总之，在他送礼答谢我之后，我也回了一次礼。那时我们本就在同一个城市，也经常在工作场合见面，不过很少做工作以外的交流。直到某次他毫无预警地堵我，拆穿我一直在冒以他女朋友获取工作上的好处！可这一切明明是他教的！虽然不是让我冒充他女朋友，而是说要利用好身边一切可利用的资源，所以我多少有点心虚。结果他话锋一转说起了很讨厌说谎的事，除非是不会被印证是谎言的谎言，而他才在我下一篇报道的专访对象面前帮我掩饰，要我负起责任来。”
聂珩不禁感概，“看不出爸爸还挺厉害的！”
“在迷惑人心这件事上无出其右。和他在一起也确实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幸福。那时我们都不受家里约束，我是因为单亲父亲病逝，他则是被赶出了家门，一有空闲就黏在一起。虽然交往的时间不长，但他的房子也快装修好了，我不能说没有幻想过他会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向我求婚，只是现实先给我当头来了一棒。那是在一个普通的他需要加班的夜晚，我闲着无事也没有电话通知，便带着食物去了他的办公室，打算给他一个惊喜。然而......你知道真正的惊喜是什么吗？”唐幽芙看他，似乎是在给他一个缓冲时间，“他困倦地歪在椅子上小寐，而办公室里的另一个人，正以一种足以溺死人的温柔，看着他，然后悄然走近，在他的唇角落吻......我被吓到落荒而逃。”
一时间聂珩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反倒是唐幽芙轻轻拍着他的胳膊，述说着接下来的动摇，“然后彻底陷入恐慌，虽然冷静下来就能想明白不对劲，但在当时我冷静不下来，而是不安地拿毫不相干的小事来充实论点，比如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爱，继而疑惑他会喜欢我什么呢？能喜欢我什么呢？大概是我完全不符合沈家的标准，给家里找堵吧！就在我胡思乱想着几乎将自己逼疯之际，原本期待的求婚发生了。
“我爱他，所以无法将一切和盘托出，只是迂回地问他为什么是我。他说，他在德国留学时，家附近有一条菩提大道，饭后他经常过去散步消食，有一次他在那里遇见了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妇，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哪怕步履蹒跚。微风徐徐，林荫沙沙作响，跟在后头的他蓦地希望道路没有尽头。那是他第一次对婚姻爱情产生向往，而我是唯一一个他想要一起没有尽头地走下去的人。
“疑问没有打消，但与他下的蛊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婚后的生活，按照普世标准，应该是幸福的，但因为婚前蒙上的那层翳，我的不安让我无法去真正感受它，为此也闹过几次脾气。他只是耐心的告诉我，他在做的事，并成功地让我和他一起憧憬起未来。那之后我便知道，我不用去和谁在他心里争个高低，至于与他的志向争高低则不堪一击。
“我终于明白了我母亲离开我父亲的决绝，不是因为不爱，而是爱情、婚姻、家庭于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东西。而我是跟父亲长大的，并不知道离开父亲的母亲是否得到了解脱，却是将父亲的孤寂和不易看在眼里的，也或许我爱得比我母亲更深更浓更烈，而我们也不存在物质困境，所以我作出了截然不同的决定。直到怀了葡萄胎，身体和心理状况都跌至谷底。”
“您可能是患上了小产后抑郁。”
“让人抑郁的还在后头！那段时日阿彣特地减少了工作陪我，状况其实已经在好转。然而我哥哥，总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的哥哥，再一次出现了。以关心和拯救之名，自以为是地找阿彣掰扯我过得有多痛苦，让他和我离婚，成功让阿彣认真考虑起这件事，他离不开华世，哪怕申请外派出国也做不到，而我与沈家也断然不能同处。那么两者，他要放弃哪个呢？会放弃哪个呢？答案不言而喻。”
“......所以自杀是您作出的回应？”
“我并不一心求死，但死了也无妨，只要在他的心里留下了印刻，我知道如何在他心里留下印刻。但还有阿彧，我不想像我母亲一样，只给年幼的女儿留下一个决绝离去的背影，所以割腕之前我给我哥打了电话。我们的关系并不亲近，这足以引起他的警觉。还给他留好了遗书，只给他留了，是对他最初也是最后的控诉，也足以让他对沈家发难了。”说到最后，唐幽芙的声音变得极其冰冷，显然她将沈彣交给她的东西融会贯通，只是有些带有感情，有些一点没有。
“事情发展得很顺利。苏醒过来，阿彣就在我身边，手里拿着那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他将它撕得粉碎，向我道歉，然后，”她得逞地笑了，“将责任全部推到我哥头上，于是我也顺势将责任全推到沈家身上。就这样我们达成了共识和和解，然后开始一起商讨未来。阿珩，婚姻是需要牺牲的，如果不想牺牲婚姻。”
“可他们并不无辜，不是吗？”
大概是觉得孺子可教，唐幽芙点点头，又道：“唯一遗憾地，或者说不可避免地，还是给阿彧留下了至今仍旧无法磨灭的阴影。”
“她对我说过，她对这段往事并没有太多印象，只是对沈家天然有种生理性厌恶。我想，这并非您......的应对方式造成的，而是沈家对您的不友好带来的情绪变化让处于与母亲联系紧密中的婴孩敏锐地觉察到了。这是沈家的责任，不是您的。”
“阿珩，谢谢你。”唐幽芙抿唇，强压下上涌的强烈情绪，“呼~不止为这件事。”
“嗯？”聂珩并不知道自己还做了什么值得感谢的事。
“你在为阿彧驱散阴影啊！”
他却受之有愧，“可我什么都没有做，她也不需要我做些什么。”
“换一个角度，就叫浑然天成！阿珩，你现在就和我当初一样陷入了情感焦虑，明明她不说假话，可你就是感觉不到真心，那是因为你拿你的度量代入了她的情感。沈家人有着极其病态的美学，他们反人类地约束着自己的情感和欲望，就好比不加以克制的口腹之欲会让人发胖，耗费太多精力在声色上会加速衰老，感情用事则很容易行不智之举......稍微的波动于他们已经是意义非凡了！何况你们并不存在冲突，有些东西完全可以相得益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