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成之后，二人沿着花道走至郁金香与轻纱搭作的花架底下。
聂珩拿过话筒，测试过后开始致辞，或者说解释刚才的事，“不请司仪就是有这样的好处，收归了流程的解释权！”
底下一阵哄笑，逐渐融去之前摸不着头脑带来的尴尬和不知所措。
“首先，在感谢诸位前来参加这场势必将跳脱进行到底的婚礼前，我们夫妇想先表达对在国内没法过来参加婚礼的几位叔伯兄弟的由衷感谢，包括但不限于夏泫世叔、常泱叔叔、沈繇顾问、沈榭律师......尤其他们的辛勤加班还是无偿的！其次便是对诸位的感谢以及歉意，河谷小镇高级享乐设施不多，很难给大家带去周详的招待。对此，我们的婚礼总监常星落小姐以及总干事成君适先生是尽了力的，如若有怠慢之处，那一定是我的责任，也与我妻子无关，她很后来才想明白，我想要在这里举行婚礼是因为我们相识于此。
“不是相遇，也不是相知，而是相识。我特别喜欢这么一句话——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人们的命运取决于与陌生人的合作。只可惜当时我正沉溺于因果循环的命理之中，没能把握好与妻子的相识。毫不夸张地说，她具象化了我理想中伴侣的模样，却也在分离的时间里让我不敢触及哪怕一丁点近似的特质，这一矛盾直接导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压根没考虑过成家，直到与她重逢。那种惊喜感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但就像我们不向天地，不向神佛，不像万物起誓那般，除了彼此，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我很认真地想过在婚礼上要对妻子说怎样的誓词，碍于贫乏的文学才能，还特地到经典中求索了一番。然而从《孔雀东南飞》中的磐石和蒲苇到《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月有盈亏圆缺，似乎打动人心的故事总是悲剧。最后我没辙了，便去找她要指标。她说，灵魂伴侣之间不需要去解构爱这个字，我征询她的意思其实不是征询的意思，而是如何在亲人那里交代，在诸位面前表演的意思，那么，就怎么动人怎么来吧！王尔德不是说过了吗？欺骗，世人称之为浪漫。看出来了吧？又折回了原点！解决不了问题，我还解决不了问题吗？于是又有一项流程被划掉了。我决定用更隐晦的方式表白，不过就不在这儿解密了。”
闻言，唐幽芙好奇地拿手肘拐了丈夫一下，耳语道：“你说，是什么密语啊？”
沈彣赶紧握住她作怪的手，捏在手里，“我又没有密码本。不过，他们交换戒指时的曲子是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第六组曲之萨拉班德。”
“噢？”
“萨拉班德是一种庄严的舞曲，可以确定来自西班牙的摩尔文化，在巴洛克时期常被用在组曲中，一般是第三乐章，作为整组乐曲的核心。所以不只是婚礼爱用它，葬礼也爱用它。”
“所以，是在庆祝结婚的同时哀悼掉入婚姻的坟墓？”
“糖糖，你实在太可爱了！”沈彣轻笑出声，“不过，人生最重要的除了出生，不就是婚礼和葬礼吗？”
致完辞，夫妇二人按一开始说好的那样将捧花给了中介，然后开始巡场与宾客问候。这倒印证了聂珩说的跳脱，至少在众人想来，聂钊华会得到点时间说话，不过联系到沈彣也没牵女儿走花道，也不是不能理解。
与此同时，宾客也四散开来社交。正如恩格勒斯的COO本哈德·库格勒的出席不单纯是来参加婚礼的，也为了招待华世接下来的亚琛行。这场婚礼无疑是一场群像戏。
沈彣夫妇和沈潍夫妇倒是尽可能在降低存在感，只是作为新娘的父母和第二监护人，想也知道不可能。这不，在与聂钊华简单问候过后，库格勒便留部下与之就公事继续交谈，过来恭贺。给男士以热切的熊抱，给女士以绅士的吻手礼，对嫌弃是既不尴尬也不恼，显然几人私下是熟的。
“Eure......”
“ne rien rendre de superflu!”（法语：别做多余的事！）
于是库格勒又赶紧向女士们解释起来。旁观的沈潍冷眼与弟弟揶揄道：“这就是你在乎的方式？”
“哪儿跟哪儿啊？”
“你还记得，”他有意无意地瞟了不远处的聂钊华一眼，“你刚到法国和我的那次谈话吗？”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刚才我坐在后头，碰巧听到了阿彧夫妻的对话。”
“噢，他们说了什么？”
“齐格弗里德死在了诸神的黄昏，但旧世界的残骸上会开出绚烂的花。1”沈潍笑着摇头，“文覠他们可真幸运！”
“你自己去恭喜他吧！”
但在此之前，沈潍还有事情要做。他找到聂珩，用沈彧听不到的声音真诚邀请，“有机会到家里坐坐！给你看阿彧小时候的照片！”
小时候的照片？聂珩瞬间得劲了，他听说沈彧小时候就像洋娃娃一样漂亮，可她一直推说照片都在康斯坦茨的家里......当即清脆应道，“是！谢谢潍爸！”
旁边花瓶状微笑倾听宾客恭维的沈彧还没意识到老巢被献，相反早在点名之时便开始关注这头局势的文覠倒将一切尽数掌握，所以对沈潍的道贺颇有几分不领情。
“您也太不真诚了！道贺算什么？好歹支个一招半式呀！”
“用得着吗？”
“那邀请他去家里坐坐是几个意思？”
“都说了，给他看阿彧小时候的照片！”说完沈潍傲娇地撇开头，正好撞进华泽维眼里。他微微一笑，与之点头致意。
好歹不是无视、审视、重视之类的侮辱性目光，虽然华泽维对这些早已习以为常。
从稚气青年到失意中年，华泽维不是没有抗争过，而是逐渐咂摸出味来了——自己已然成为底下争权夺利的由头，没有人真心喜欢华家，他们喜欢的不过是华家时代下的松散结构。那意味着无限制的自主，包括但不限于把持重要岗位，堵塞上升渠道。于企业，于行业百害而无一利！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与聂钊华的诉求是一致的，只是主导权之争本就你死我活。然而华家的基础盘已经不剩什么了，他毫无胜算！
华泽维不是一个权棍，他随时可以从王座上起身，但他不想让渡给聂家或是别的什么家族！他想将之与所有阻碍华世的特权一起砸个粉碎！可惜同样乏力难为......不过如果他拥有砸碎旧枷锁的力量，便不会这般绝决了，因为那也意味着他有力量与聂钊华争夺主导权。
好一个人性！华泽维摇摇头，抬手唤过侍应生，取过一杯白葡萄酒一饮而尽，妄图在醉中解忧。慵懒且颓唐的神情与周遭的种种格格不入，很快引来了正处在好奇心旺盛年纪的聂桑柔的侧目。
“华先生，您一个人坐在这里不无聊吗？”
“小桑小姐，”虽然不喜欢聂家，也不喜欢聂家人，但聂家两个女孩子的友善，华泽维是领情的，便换上了一副雍容的神态，“还行，我这个人很擅长自己寻乐子。”
“比如？”
“比如人情世界的常态和异态。”他笑了笑，“人多的场合总是有很多有趣的场景，真情的，假意的，流俗的，清新的......”
“诶~”聂桑柔在他旁边坐下，学着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结果却是，“看不明白。”
华泽维并没有爹味十足地用年龄和阅历去指导她，只道：“这不是很好吗？拥有一颗纯真的心。”
闻言小姑娘不开心了，“我很蠢吗？”
“哈？”
“如今纯真哪里还是纯真的意思？”
华泽维轻笑起来，“那一定是曲解了这个词的人的错！明明自己庸俗，却偏要去解构至真至纯的境界。”
“可这难道不是对社会风尚的一种反映吗？”
“嗯~可在我看来，人和社会是相互作用的。这充其量只能反映当下社会面貌的一面！我相信，对真善美的向往始终是古今中外的主流思想。”
“那您呢？”
华泽维顿了顿，不禁思考聂桑柔是否在阴阳怪气，但最后还是坦率作答，“我自然也不落俗套，但就像汉传佛教的证悟二法2，有的人顿悟，有的人渐修，可还有些人朽木不可雕！境界是有壁垒的，而且很难打破。”
事实也证明聂桑柔是真的纯真，并没有听出他的含蓄婉转，也没有听出他的意有所指，“哇呜，您懂得可真多！”
“只是一些皮毛罢了！否则我就悟了~”
说到这里，华泽维有意去看聂钊华，却不料先与聂珩对上了眼。后者暖暖一笑，举杯向他致意。
注释：
1 诸神的黄昏是北欧神话预言的会造成世界燃烧、沉入水中但最终复苏的大战。它具有不可抗性质，但末日之劫过去，新的世界会从大海中冒出，并陆续恢复生机。残存的神重新建立统治，残存和人则成为了人类的先祖。于是，诸神的黄昏也延申出了灾难终结的意味。
《尼伯龙根的指环》通篇都在讲述众神之王沃坦如何被这一预言拿捏，想要规避这般命运，哪怕只是让自己的后代将自己的权威延续下去。当然他最终哪一条道路都没有走通。
2 证悟二法，即顿悟和渐修。禅宗六祖惠能提倡“明心见性”的顿悟法，即通过正确的修行，迅速参悟佛法，可能就是一瞬间的灵感成就的。而渐修则讲究渐次修行，心明累尽，对于没有天赋和灵感的一般修行人要友好得多。以神秀为代表的北宗禅学就忠实地继承了这一点。逐渐形成“北渐南顿”的格局。对此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看京极夏彦的《铁鼠之槛》，里面集起了渐修、顿悟和朽木不可雕的全部情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