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盘踞的云雾被风彻底吹散开来,天空由近及远地呈现出层次不同的湛色。娇花与轻丝幔帐恣意飘动,固有风情,然不需要其他佐证,甚至不需要特地去听,风声的肆无忌惮便足以说明,眼下的美并不那么近人。
从某种程度上讲,与沈彧还挺契合的。
将飞翼冠固定在发顶,新娘的准备工作便全部完成。但这并不意味着袁鸢的工作可以结束,她还得解决两家女眷的妆发需求。作为娱乐圈排得上号的化妆师,拿下这份offer到底因为与沈彧是高中同学,但她也确实是苏采薇中意的人选。
对此袁鸢似乎有某种自觉,并不急着赶场,而是躲在新娘室与沈彧闲聊。
“你这婚结得太没有征兆了!怎么这么突然?”
“因为突然遇见了理想的结婚对象。”
她抿唇,想了想,“我还以为杨雨灏那型才是你的理想呢!”
袁鸢说的是她们班的团支书,一个阳光干净,符合大多数少女对初恋的美好想象的优秀男孩,在沈彧高中的那两年半里,所有人都看得出他们没有言明的暧昧关系。在收到沈彧结婚的请帖前,袁鸢甚至觉得能在今年的校庆上见到二人再续情缘的场景。
“为什么?”
“你敢摸着良心说,没喜欢过他吗?”
“我欣赏他。”不用摸良心,沈彧也敢说,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掩饰的,“但他不是我的理想型,在他那里我得不到安全感。”
一个年年拿奖学金的医科学生或许在家庭背景和未来发展方向是比不来聂珩的金贵,但在感情方面可就靠谱多了!有些话袁鸢不方便对沈彧说,但就她工作场合的亲眼所见,聂珩的红粉知己可不少,甚至......
“珩少就可以?”
这一下沈彧算是读懂了她的自觉——不为了偷闲,而是在担心自己呢!她没有问她不愿直言告诉自己的事情,只道:“鸢鸢,将安全感以及别的美好追求寄托于人是永远也无法真正得到的。聂珩对我来说最理想的莫过于,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如何透过他拿到;也清楚地知道他想要什么,以及怎么助他得到。”
这是袁鸢无法理解的事,但人家夫妻俩的事,只需要聂珩的理解。
事实也是聂珩不仅理解、认同沈彧的想法,还很尊重她,所以冒着得罪岳父的风险也要主动提出两人一起走红毯——由父亲陪女儿走向红毯另一端的丈夫太像夫权和父权的交接。
对此一向开明的沈彣也相当开明,正好唐幽芙的情况有些不稳定,乐得一直陪在她身边,但唐幽芙却觉得他这是在拿自己当借口躲避社交。
“你这叫凭空污人清白!再说了,你就不想我陪在你身边吗?啊,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你想干什么?”
他还挺会倒打一耙!可指缝间的力量感却又让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来,“你才是凭空污人清白呢!”
“没办法嘛!谁让糖糖女士至今还这么让人着迷呢?阿彧和我说,之前你俩逛街,还有小年轻给你递联络方式!”
“有吗?是给她的吧!”唐幽芙一派天真,当然实际上并不天真。
“怎么可能?”沈彣这个亲爹一向客观,他闺女漂亮是真漂亮,但与异性绝缘也是真绝缘,“再说了,是她主动和我交代的,没事编造你的绯闻做什么?”
“可能是觉得有一个50多岁还被搭讪的妈妈很有面子吧?我又没收!我是一个肤浅的、色令智昏的女人!”
沈彣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才不肤浅呢!颜值高是我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嗯,脸皮厚是你举重若轻的特色!”
两人逗趣的模样和二十多年前一样,让人赏心悦目,不同的是这一次少了很多“色令智昏”的声音。
真好!只是看着,聂钊华便笑了起来。
一旁的苏采薇有些酸,如果只是年龄和容貌焦虑都还好,问题出在唐幽芙佩戴的那条高定项链,近200颗无色钻石与未经切割的彩钻原石交错铺排,尽显荷塘暮色的自然气氛,与她甚是契合。
“真是漂亮的项链呢!”
聂钊华转头看向故意说这话给自己听的妻子,倒没有豪气地让她去定一套自己喜欢的,他们家的财政大权基本都掌握在她手里,结果却是她比他还要节俭!说出这种话,明显另有深意,莫不是以为是自己掏的钱?
“阿彣下了血本吧?再说了,小唐的哥哥很有钱的!”
“嗯?她不是没有娘家吗?”
“没有娘家和有哥哥并不冲突!据说她哥是在父母离婚后便被母亲带走的。”
“你倒是清楚!”
“能不清楚吗?那年小唐出事,她哥带了俩保镖闯进会议室差点没活劈了阿彣!我、老常、阿繇、阿泫,拉都拉不住!最后还是卫明带保安过来摁住的。”
苏采薇倒吸一口气,“对着沈彣那张脸也有人下得了手?”
“你这什么关注......”聂钊华话没说完,就见妻子气势汹汹地起身环顾四周,抓他出 轨都没这样过!赶紧拉她坐下,“人没来!”
“为什么?”
“不知道!不过听老常闺女说,给外甥女的头冠倒是一早便送到了!”
“这事儿......只能说沈家是体面人!咱家闺女也算是见过世面的,那天看完她们二嫂的婚服特地来找我说开了眼界!结果大头人自己家掏了,场地是阿珩自个儿置的业,剩下的开销两家对半,我是真不好意思听恭维话!要不给阿珩赞助点?买这么一间酒庄,他手头应该也挺紧的。”
“你以为他没薅家里羊毛?要走了我的E-type不说,还把给郁李和小桑的礼物账单塞给了我!”聂钊华倒不是舍不得钱,纯粹是被聂珩的操作秀到了,“他自己倒会做人情!”
看丈夫忿忿不平的模样,苏采薇忍不住逗他,“那算了?”
“给!亲家给足了咱们脸面,咱们也不能二皮脸不是?然后就是,你给自己挑条项链吧!”
“干嘛?”
“不是羡慕小唐的项链漂亮吗?”
“我羡慕的是送她项链的男人漂亮!”
“......你今天诚心挤兑我是吧?可就算我其貌不扬,有你的基因改良,儿子不一样出落得很好吗?”
顺着他的所指看去,聂珩正站在花道另一端与小伙伴们谈笑。为了保暖,他难得穿上了西装三件套,本就挺拔的身姿在视觉上也更加挺括,厚实的粗花呢极具质感,衬得人格外矜贵儒雅,在人群之中颇有几分鹤立鸡群之感!即便是以美貌著称的沈家人,比之也少了几分硬朗,多了几分温驯。
虽然当爹的不免偏私,但......他就偏私了,咋地?只是在聂珩的成长过程中,他几乎没有为这个孩子操过心,相应地,也就鲜少表露出真情实感。但也并非所有人都没看出端倪,比如文覠就很敏锐地觉察到他带私人秘书出门的次数要多于机要秘书,再顾不上扮猪吃老虎的设定,当即拉上霍伊一起劝谏。
聂钊华并不意外文覠的政治灵敏度,当初正是被他搞得难受,才会把霍伊换来,意外的是如今聂珩与他的不计前嫌——宽宏大量的技术含量有多低,难度就有多高。
然而在聂珩这里却衍生出了另一个问题,不计前嫌容易,再生嫌隙也很容易,就比如此时此刻聂钊华眼中的谈笑风生其实是一群人在喜闻乐见文覠对聂珩的忍无可忍。
众怒是他的奇思妙想惹起来的,可能是为了节省开销,也可能是他有点儿万恶资本家的东西在,总之伴郎伴娘是一个没找,就搁这榨亲友的价值!但最让人暴躁的还是,他连个司仪都没请,流程全靠大家的耳朵根据室内交响乐团的演奏判断!招待宾客不需要卡点,但像文覠这种被安排递戒指的,他......他还敢提要求!
“开始演奏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第六组曲之萨拉班德后,你就默数10个数,给我递戒指。”
“你觉得我像是知道萨拉......德是什么的人吗?”
“大表哥,很好分辨的,萨拉班德接在《花之二重唱》后面,前者优美,后者庄重,一听就明白。”帮腔的是从小学习小提琴,如今还偏爱大提琴的常星落。对此文覠悟出了一个道理,有这样的乙方,才有这样的甲方!
“不要再给我增加我不知道是什么的词汇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聂珩也绷不住开始阴阳怪气,“......那您知道什么呀?”
“知道......玩物丧志!”
这就有点过了。常星落刚想驳斥,便被沈巽拦住了,作为一个卑微的技术工作者(自称的),他总是更关注核心矛盾——文覠的过激反应说到底是觉得聂珩的各种反传统行为不够体面。
当然,最后矛盾也没有迸发出火花。沈巽的道理还没说完,常星落便打了个机灵,连声催促,“新娘马上出来了!仪式就要开始了!大家快找位置坐下!坐下!!”
一群人当即作鸟兽散。
好嘛,是对音乐的应激反应......不过沈巽也不是废话,走向前排的时候,她便安抚文覠道:“大表哥,那货确实欠!不过他倒也不敢怠慢阿彧,事已至此,削他也得礼成之后不是?你也别数数了,我会提醒的!”
不得不说热爱就是有力量,与他们的两眼抓瞎不同,旋律就是常星落控场的依托。众人方才坐下,配乐便从欢快转为悠扬,一身雪裙的新娘手握捧花出现,缓步走向花道。
虽然有聂郁李和聂桑柔的造势,可实际上沈彧的婚裙与聂珩的西装三件套无独有偶,日常穿着也完全没问题。虽然法兰绒材质自带光泽,但除了领口、袖口和裙边的金丝花边,裙体说得上十分素净。让人眼花缭乱的,是用金线刺满了茛苕纹的华贵斗篷以及那顶镶满了钻石的飞翼冠1。
与其轻盈的造型不同,实打实的重量压得沈彧都快要笑不出来了!好不容易走到聂珩跟前,不安慰不说,他还要和她开玩笑!
“我怎么没想到呢?当时应该把《女武神的骑行》2也放入歌单里的!”
“请问谁是战死的亡灵?”
聂珩飞快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把我引往英灵殿吧!”
然而他不合时宜的戏精行为却激怒了沈彧,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和那个恶趣味的老头一样恶趣味!”
新娘突然黑脸不仅让聂珩一头雾水,还给宾客对这段婚姻的猜测增添了新料,而当时人却不嫌事大地决定当即解决问题。
他攥住了她的腰肢,鼻息相抵,“我的吻就这么让你讨厌?”
她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抿唇道:“齐格弗里德3也是一位屠龙勇士,他死在了诸神的黄昏。”
“这算是打自己的脸吗?不是说不喜欢过多解读的吗?”
“可我相信事物的发展规律,相信事情的固有矛盾,也相信诸神的黄昏。”
“那么你也应该相信,废墟上往往能开出最绚烂的花。”
“看到了才会知道它是否绚烂。”
“所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扔掉我给你的指环,不要跟着旧世界一道毁灭,而是去确定它是否如想象般绚烂。”
沈彧觉得胸口被重重锤了一下,“你真是太狡猾了!”
聂珩对此不作反应,只道:“《花之二重唱》快要结束了,可能走不到花架下了。”
“那就在这边把戒指换了呗!反正又没有司仪。”
于是聂珩赶紧给常星落打手势,可惜她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灵活变通,还在跟沈巽吐槽,这两人在搞什么东西!幸好文覠懂事,并且顺利辨明出了萨拉班德的曲调,默数十个数,送上戒盒,让他们完成仪式。
那是一只紫色镶珍珠的法兰绒首饰盒,里面的婚戒由一金一玉两环相扣,十分简洁,却不简单。那并非普通圆环,普通圆环套在一起不会平整,是莫比乌斯环,扭转相契,拱起的接口正好作为戒面装饰。
注释:
1 飞翼冠 上世纪初流行一时的头饰,灵感来源可能是北欧神话中的瓦尔基里,即女武神。她们被描述头上戴着以羽毛装饰或者鸟翼形的金盔或银盔。瓦尔基里的原意是“贪食尸体者”,逐渐演变为“挑战死者的女神”,又被赋予了“出现在英雄面前的梦中情人”的寓意。她们是被诸神选中的处女战士,在战场上赋予将死之人一吻,将勇士引入英灵殿,为诸神的黄昏扩张兵力,即众神权力斗争之下的炮灰。
2 《女武神的骑行》,理查德·瓦格纳的《尼伯龙根的指环》中最广为人知的一首曲子,很多电影在描绘战争场景时都选取它来作配乐。
3 齐格弗里德,又译作齐格飞,中世纪中古高地德语史诗《尼伯龙根之歌》的英雄,亦是瓦格纳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的主要人物,以屠龙闻名。他是女武神布伦希尔德的爱人,死于阴谋和精心炮制的误会,也死于本人的自大和无脑。
《指环》的故事里没有好人,几乎全员利益和权力的奴隶,而拥有统治世界的力量的指环则被它受迫害的第一任主人下了拥有过它的人都会不幸的诅咒。齐格弗里德与布伦希尔德相爱之后,便将这枚他屠龙顺便得到的戒指当作定情信物送给了对方,就又独自去冒险了。
同时,诸神的毁灭已经预示要发生了。布伦希尔德的姐姐警告她,将指环还给莱茵河,可能能补救。但被拒绝了,因为指环是齐格弗里德爱情的象征。然而此刻齐格弗里德已被设计喝下了忘情水,遗忘掉了两人的爱情,并引发了布伦希尔德的误会和愤怒。直到齐格弗里德死亡,误会解开,布伦希尔德随之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