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组织结构的角度来看，聂家相对原始，所以聂珩的话是管用的，只是有些事情是他估计不到的，比如人性肤浅的部分。
事实上，他的弟弟妹妹们对自家的发家史是不怎么感兴趣的，知道得最多的聂旭景也是为了写书，可不像他，段段信手拈来！却个个带了他们父亲的颜控基因，外加常星落，等到沈彧家人一到，一个个欢快得就像脱缰的野马！引路的，帮拿行李的，勤快泡茶的，趁机要抱抱的......聂珩都不知道是该先尴尬，还是先无语。
所以他很快也就人云亦云地感叹起了沈家长辈的翩翩风度，当然，只是在心里。与沈彧的父母不同，她的二伯二伯母脸上其实看得出岁月的痕迹，毕竟都是60多岁的人了，但身姿依旧挺拔矫健，眸子依旧清澈有光，不似大多数因被生活磨平棱角变得干瘪或者浮胀的同龄人，也远甚于时下很多弯腰驼背毫无朝气的年轻人。
然后便是确定了沈巽在装死，五只小马达从一楼闹腾到三楼，房间里熟睡的他父母都被震醒出来查看，却没有引起二楼的他的任何反应，总不能是真死了吧？
在楼梯口两端，从双方家长对上眼开始，气氛便迅速凝固起来，就连平日里最没心没肺的聂桑柔都不禁往风暴眼外退了几步。正如同之前家长见面也是聂钊华尤其忐忑，沈家表现得始终坦然。
也是，他们又没有对不住谁过，也不觉对不起谁，有什么不能以平常心面对的呢？
沈潍摘下礼帽，微笑致意，“聂夫人、聂先生。”
聂钊华没有怠慢，赶紧招呼，“沈二哥啊！好久不见！我这才刚睡醒，也是失礼！”
“舟车劳顿也是辛苦，是我们闹的动静太大！”
“你太客气了！我家这群皮猴，我能不知道吗？”说着作势地瞪了瞪已经乖巧下来的皮猴们，果断让他们更加乖巧。
“年轻人嘛，固有朝气，社会也才能朝气蓬勃！”他看了眼墙上挂着的古董钟，“这样吧，时间尚早，不如你和夫人继续休息，我们呢，也得先让阿彧把婚纱试了！晚点再聊，好吗？”
“当然，试婚纱比较重要！”语毕又给他家的皮猴们上了眼药，“不要添麻烦，知道吗？”
“是。”小家伙们蔫头巴脑地齐声答道，显然家教良好，直到齐齐进入楼梯口另一侧的房间，才又拉满了活力值。
聂桑柔又窜回中心，“嫂嫂的婚纱是沈二伯和二伯母从法国带来的啊？那么，哥哥你们还没有拍婚纱照？”
“嗯，我们请了摄影师，在婚礼上拍比较有氛围。”聂珩拍拍她的头，“所以你注意点形象，如果记录下来一只贪吃的小仓鼠，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
“讨厌！”说着不高兴地躲开他的蹂躏，推着他的后腰往外赶，“走走走，赶快走！”
“我走啥？”反正房间里配有小会客厅，用门隔开，既不耽误沈彧在里间换衣服，也不耽误他在外间等着看。
聂郁李解释道：“西方国家貌似有一个传统，婚礼前新郎不能见到新娘穿嫁衣的模样。”
传统？且不说这是西方的传统，他们连伴郎伴娘都没找，讲什么传统？
作为婚礼总监的常星落是知道他们有多么反传统的，便道：“你也可以这么理解，在婚礼上方才见到即将共度一生的爱人身着嫁衣的模样，那种激动和感动将带来怎样的震颤？”
聂珩想了想，“行吧！旭景，小麒麟，你俩也别掺和，把东西放下就差不多了。”
两人直翻白眼，“我们并不想要那种震颤！”
可他就是不乐意，便道：“我去看看你们巽哥死......没醒，他起床气大，你俩保护我！”
两人白眼翻得只差没把自己撅过去，这就好比一群人中看起来最高大威猛的那个是个娘炮！于是在把人恶心吐了之前，三人被打包一起赶了出去，只残存余响，“二伯、二伯母，等这边结束后，我再和沈巽一起过来问候！”
然而他表现得再有礼，再热络，沈潍都是不感冒的。倒不是因为岳父和女婿之间的固有矛盾，也与叶家和聂家的恩怨无关，即便这拉开了他后半生背井离乡的序幕，他只是厌倦所有能与沈家相互作用的事情。
觉察他不欢，沈彧自然要哄，只是当着两个妹妹，话也不便说得太直白，便吟诵道：
“Gather ye rose-buds while ye may,
Old Time is still a-flying;
And this same flower that smiles today
Tomorrow will be dying.
（有花堪折直须折，
休待韶华空流逝。
今日她在丛中笑，
不知能否度明日。）”
正在准备四级的聂桑柔反应得最快，“嫂嫂，在说什么呀？今日花开，明日花败？不吉利！”
沈彧笑道：“这是一首17世纪颇受欢迎的抒情诗，To the Virgins, to Make Much of Time，也被翻译为《致年轻人，切须惜时》，诗人旨在督促害羞的年轻姑娘早日寻求个人幸福。”
聂桑柔点点头，突然又想到，“可是用短暂的花期来做意象，所谓的幸福到底是指家庭婚姻，还是一时的快乐？”
“潍爸，这首诗是你念给我听的，你说呢？”
沈潍很清楚这鬼丫头在打什么主意，他和她讲诗可不是什么幼年时候，而是在她毕业前夕，感情空窗多年后。目的很单纯，就是催她找对象。当时她也是揪住了字眼，没有疑问，而是直接反怼，谁能想到今天倒玩起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可不巧，他也还记得她的观点逻辑。
“在那个被战争、瘟疫、饥荒和贫穷笼罩着的时代，如果存在所谓的幸福，恐怕也是指尽可能地将基因传递下去。现代人用现代的世界观很难窥探当时人的内心，不过除了从事相关专业的人，普通人倒也不必具体领会到这一步。现代社会更多元，充斥多元观点也没什么问题，甚至可以将它理解为与爱情并不相关的东西。只是姑娘们，搞对立什么的大可不必，预先设置立场的人最后往往被打脸打得最疼！知识和智慧是用来了发现，然后进一步消弭不和谐之音的。”
这么一来，事情便清楚了。沈彧觉得有必要支开聂郁李和聂桑柔一阵，抱起装婚纱的大盒子作势往卧室里走，“你最有道理了，而且你的道理还极具辩证的眼光！我试衣服去了。噢，对了，捧花！小桑、郁李，你们能帮我去你们哥哥那里拿一下捧花吗？和婚服归置在一起比较好，避免婚礼当天忙中出错！”
“诶？不是新鲜的花束？”
“不是，所以才要你们两个一起去！”
将两个狐疑的姑娘送走，沈潍起身气不过地拍了沈彧两下，“我给你说过的道理多着呢！你就只记得这个！”
痛倒不怎么痛，但不妨碍她吃痛地往二伯母柳旖怀里躲，“都记着呢，只是现下不好用嘛！”
小丫头无法无天惯了，打又舍不得真打，沈潍也只好坐到一边感慨，“你呀！我要是早逝，一定是被你和你爸气的！”
闻言，原本还在看戏的沈彣觉得得扭转兄长的想法，便道：“你找找基因的问题还靠谱一些！”
当然，他的怨气也并非无缘无故，谁让他哥招待他睡了两天地铺呢？而且是在家里有床有客房的情况下！
“呵，我基因有问题是好事？”
“老而不死是好事？”
见他俩越说越离谱，沈彧赶紧出来打圆场，具体操作便是向她二伯撒娇，“可是潍爸，我结婚就这么不被祝福吗？舅舅也是，直接就请不动！不过他那尊大佛，动了还得还愿，也就算了。而你，就不能爱屋及乌吗？”
“很难。”
“因为他姓聂？”
沈潍一怔，显然他从未如她的猜测那般想过，“不能说完全无关，只是与你想的不太一样。权力斗争不同于其他，输了就得认输，否则恐怕会招致更大的恶果，何况昔日你未来的公公给我提供了一份远比我在叶家还要优厚的offer，只是我拒绝了。不是因为叶家，即便在最艰难的时候，我依旧守住了自己的职业操守和道德底线，自觉没有什么对不起原上司的，自然不会良心不安，我只是......”
“叛逆期来了。”
他看了眼帮他妥帖说明的倒霉弟弟，“精准！知道你爸为什么这么犀利吗？他的叛逆期到现在都还没结束呢！”
“呵，说得好像你的叛逆期就结束了似的！”
“我早有了叛逆至死的觉悟！”说到这里，沈潍重重叹息，“小公主，在沈家的辐射范围内，你得找准自己的生存路线，是乖顺还是叛逆，或者虚与委蛇？只是啊，都免不了被吸血抽髓！而你偏偏还选了最艰难的模式。”
沈彧以为他说的是聂家的复杂，便道出了她对聂珩的信心，“沈家也好，聂家也罢，他，会和我一起面对的。”
沈潍却是与沈彣眼神交汇，她非但一点觉悟也没有，甚至还处于最危险的境地——很多时候对一个人的信心更为准确的描述叫幻想。然而有些话是不方便挑明的，防范于未然固然重要，但为此便在一段需要倾心交付的关系中竖立藩篱？他们只能谨慎再谨慎。
“你还是不懂，这件事与聂珩相关，却也无关，就好像我们逆反的对象从来不是沈家一样。宝贝儿，沈家在华世是极其特殊的存在，不掌实权，却始终能与流水的掌权者保持良好的互动，凭的是什么？人品道德这些很好掩盖了根本——沈家是长在华世的框架上的。你做过法务，合该清楚，法律事务只是我们工作的一方面，部分人是能参与组织内部事务，制定框架本身的。高阶管理层架空上级是中大型企业普遍存在的现象，何况华世利益成团现象普遍，更是让沈家成了上下都想拉拢的对象。不过要说立于不败之地，并非沈家人眼光多么独到，或者作为砝码多么有分量，而是职能决定了沈家天然站队实力强大的一方，因为深入企业的神经末梢，这一点也很容易判断。所以当年在叶家逐渐显露疲软时，沈家毫不犹豫地转向聂家，甚至向我提了一些很不名誉，很不道德的要求。我猜想，他们也曾向你爸爸提过。我们最后都守住了自己的底线，但那种冲击......”说到这里，沈潍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沈彣幽幽开口为他解围，“我可没受到冲击，我早有了心理准备。”
“你不是早有了心理准备，你是没心没肺！不过那时我也挺希望自己没心没肺的。建立了我三观的家族竟要将之摧毁？我的三观没有那么脆弱，所以只能逆反试图摧毁我三观的存在。而你爸爸则没心没肺地开启了另一条路——与沈家和解。这是在华世生存的捷径和法则，无论多么不屑、生厌、憎恶，都得依仗它，并被它利用，所以还得警惕它，除非沈家或者华世迎来自己的新纪元！可是孩子，你知道为什么屠龙勇士最后总是不可避免地长出犄角吗？因为他们只有屠龙的勇气和能力，既不敢打破不断生成恶龙的机制，也无力创造一个截然不同却行之有效的机制，于是治标不治本的屠戮循环往复，生成一种极具史诗感的宿命。你给自己选择了一条最为艰难的道路！”
“再不济也是繁华的宿命，不是吗？”沈彧却笑，“潍爸，我试过听从你的建议，远离是非之地，平平淡淡地工作恋爱，但事实证明根本不行。是你要给我取作Thalia，祝福我有一个盛开的人生的！而我也会有一个盛开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