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知秋,一叶障目。
原斯沃尔德历史系魏斯逻讲席教授刘玉荐,自1986年7月15日以来首次回国。回到云棠后第三天,作为某电视报所云“云棠学术十大人才”,市府、教育、文化局、云棠师范、正广以及荦学会为其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在这并不圣洁与崇高的典礼上,刘玉荐把他在几日里看到的东西,用他不变的声音讲了出来。太专业难懂的内容我们姑且不表。
“你们所谓四邑五区里,共住有五万七千六百名栳椚彝,在全市有七个外族人几乎不去但却把那里的名声传得难入耳的自治社区。这个数据,哪一个科学和权威的统计门阀都不往里放,五万多人扔散在回彝羌苗土家甚而客家的脉络里,还有只肯把这袍着非汉也非美姑、峨边、半崘和雁尉哪处彝的栳椚人,说成是反 动守旧抱残守缺的幻象魔王的学术显贵与庙堂高人。然而栳椚这一支,可不是在你们城内各街道公园门面处大书荦国与栳亱、每日演一些提着自古未见的兽袍烟枪呜呜作响的先人的那一支。那一支的领头雁们,无有一个不是周吴郑王的。”
“——刘教授有急事,让我们欢送刘教授——”
简单写来就是这些。
总之,闹剧结束了。一群堂皇的冠冕狼狈而孱弱地赶走了刘玉荐,在走出了改建自云棠王氏旧宅天藏楼的云棠大礼堂后,除了苏步衍与苏如濛外,没有一个主 席台上的周吴郑王来替这位知名的人类学家送行,他们只是停滞地活在恼怒、受辱、惊惶与无处发泄的阴影里。苏步衍与苏如濛没有很近的亲缘,只是他们有一个可追溯到康熙时为湖北臬台的共同祖先。苏如濛在伯利恒上学时曾听过刘玉荐的课,也是刘玉荐的孙女Ann的朋友。这次来云棠,刘玉荐便住在苏如濛伴侣本尼迪克特·布莱顿开的民宿“西旬海”里。
“你何必让他们受辱呢。”
“在天藏楼里,不是所有不把人瞧作人的,都只有受辱的份么?”
刘玉荐想起青少年时代在云棠经历的一切。王氏六昭八堂,四邑六公七贤,冷但政 治,山林之争,随红旗翻滚,恍若一夜倾覆。可是然后,则是花开花败,虎死虫生,腐蠹自衰朽的木门攀上了旗帜的枝干,新的争斗,新的政 治,新的公贤,踩着旧的昭堂宫庙石阶,登临高山与海崖,将不灭的炽烈放旷在似乎又在翻覆的天地间。“是时候离开了。”揣着子美与青莲的诗,仗剑去国,成了异国的远人,连子女也渐渐远离他噩梦里烨烨而淡然的云与花,而后,是夕阳,是无情,是不变,是沉沦。
“‘民国死,城无王!’这是民国不死,朽木为王!”
自说自话,遮掩堵塞,视早死了千年几无遗存的荦国为神圣,而视仍因框架的矛盾尖锐而无格可入的栳椚为“保守反 动愚昧无知”,苏步衍知晓老同学和常年笔友的愤怒,但他什么也不愿说,什么也不愿做。
“我也只是个靠着朽木拿钱的废物罢了。”
苏步衍在心意里,尽可能用无力的批判来保持自己最后一点真诚。
“That’s it. 所以我们今晚上有事,不能去了。谢谢你们的邀请。”
微光和着霾尘洒落在西旬海二楼窗台的餐桌上。苏如濛的电话是打给吴望浦的。吴望浦先前与Knock Knock知名播主Dorothy White合著的以一个失明的中国汉族女孩和一个下身瘫痪的美国亚裔女孩之间的书信友谊为题材的YA小说,是在写好汉语底稿后与苏如濛、White商量着来写英文版,这个合作机会也是苏如濛促成的,苏如濛是现任云棠师范驻校诗人——在刘玉荐的怒吼尚悬于发梢时,不必怀疑缘何云棠总是有这样猖獗的自我标榜——更前时则是云棠师范社会服务研究中心的客座讲师。吴望浦对“群体需要自我展现自己的性状来让人们看见”的呼吁,让苏如濛想起在西北时与Dorothy交流的种种情形,这便是这段合作的由起。
压断电话,苏如濛捧起布莱顿调好的牛奶红茶,汩汩地喝了下去。在中文世界的通稿里,这位四十九岁的女性华裔作家仍常被从略勒出一幅“华人青年美女作家”的简笔来。可事实很难从这样没有人情人境的单调中窥出。
所谓外表的美丽,素来是众口难调、一风一致的事情,而苏如濛便据说持有着那种会形成很大的依地域、群落而异见解的容颜。他的人生也快半百了,来到被父亲称作故乡母亲称作中国的祖国的一处异乡也有五年,作为一位学者型创作者,他写过非虚构历史小说,制作过无调性的噪音,游历过不同的普利策美诺菲迪,可是,在已经是家园的本地,在已经是日常语境的汉语文坛里,他仍然只是一个永远的外人,带着明显不同于所谓“广大之人”淡色眼眸,静待着生来便有浓郁爱尔兰红意的金发变得灰黯与干枯。
苏如濛在诸多可用的身份中最以诗人为荣,他以热忱的彷徨抚弄逝去的年岁,正因为如此,他对于来到中国、来到云棠后后仿佛停滞在紧凑而澎湃发展中的一切,感到了名为“永存”的不安。高楼,筋架,车道,推土,甚至是身边这段以定制的烘暖与异乡的逍遥在现代播客的奇观里度日如年的不再能界定的情感。这自然不全是云棠的问题,只是,风景永远是自我不可割裂的一个超越自身的部分。
“这不是哲学的困境!这是这些蠹虫,拿着纳税人和劳工无法支配又无法抑制的涌动的金钱,在重复每个内向、收敛、约束和统制的中国的旧事!一言便兴废圣人,关心死人,但不顾一眼活者!”
苏如濛并不十分理解对云棠政学两界的情形算是有些了解的刘玉荐缘何会为了那样一件小事愤怒到那个份上。对栳椚研究与专项赞助的匮乏确是事实,但栳椚大部分群体仍能算在浙江援助云棠市少数民族地区与城市少数民族困难群众的范畴内,苏如濛自己便参加过与虞草集团合作的基层文学教学项目多次,也去过被所谓在邑人厌弃的中顺诚街与南顺诚街围校——
“啊。”
苏如濛这时才想起来,号称全才的刘玉荐,在十年里尽力于裂隙中切凿出的第一部作品,是四邑栳椚群体在顺城街与清季民国汉人的日常生活,而他之所以写这个,除却他儿时便住在顺诚街上外,“最根本的原因是,当我们走向中国的明天时,我们需要明白什么是自己的家园,什么是自己的周邻,什么是自己,自己和这个世界,在怎样的现场,做着怎样的事业。”
可他的扁舟在浮水上划离了中国。正因为如此,他对于那些甚至不曾有逃跑情绪的翁公,对那些能够生生在一千四百万人民币的流水中截断三千三百万的人才,才有着那种程度的暴烈。
那是懊悔,是诀别,是对无力的自己最无耻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