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和沉檀阿姊,果真听了祖母的话,蹲下身去,拿灯烛照着,认真一个个在挑拣。
两人偶尔还会有争执……
“说要圆的,你这个不圆!”
“要好圆嘛,拿圆规给你画一个你看要不要得?”
“这个皮不是红的……”
“不是红的囊个会被放到这里呢?”
“不是红的也丢到箢篼里头,可能放错了……”祖母听着两个小孩子的话,偶尔也插上一两句。
在饭厅里还有个地窖,猪吃的红薯玉米什么的,一般都储藏在那里。
那个地窖挖得很浅,储存粮食效果不如这个,但给猪吃,也就不那么讲究。
猪每日都是要喂的,自然拿取方便要紧。
“不是红的也拿啊……那这个不是红的……”
“这个也不是,还有这个,这个皮也不红,这个也丢进去!”
“这个这个……祖母,箢篼装不下了,囊个办?”
“囊个可能有嫩个多呢?”祖母觉得奇怪,“你们两个娃娃是不是认错了哦,要圆的,那个皮不红的,是扁的吧?”
“他们把白苕认成红苕了吧?”母亲和祖母对视一眼,都为孩子的童真感到好笑。
沉檀望着母亲和祖母脸上的笑意,终于后知后觉,触碰到了陌生和疏离。
她想趴过去,想低头去看堂哥和阿姊在地底下的世界,但是她不敢。
她想起方才母亲狠狠推她那一下。
她不是傻瓜。
母亲在生气,母亲在笑,她是能感触到的。
但是为什么呢?
她想不明白。
如果要她也下到地底去,她是会答应的呀!
母亲什么时候开口,要她也下去了吗?
似乎……没有啊……
自己果然是不受欢迎的啊……
沉檀躲到谁也不会注意的角落里,抱着膝盖,双耳往有人的地方,替代眼睛去瞧。
“我妈说这是白苕……”这是阿姊的声音。
而后是把东西,从箢篼里又都拣出去的动静。
不知是不是幻觉,沉檀能听到那些白苕,砸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很像脚掌落地,踏实稳重的样子。
就跟这植物的长相一样。
白苕(tiao),学名叫脚板苕。
因为它的地下块茎扁,且呈脚板状或者不规则块状得名。
主要实用部位,就是它的地下块茎。
表皮棕黄色或者褐色,凹凸不平,并不光滑,食用之前,得把表皮削去。
内里的肉质粉糯,雪白,滋味淡,甚至还带有微麻和涩意。
但山里人家,能吃到的好东西,也就是这些了。
就像芋头和魔芋,口感麻一些,苦一些,也是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口的。
沉檀在祖父家里,总是孤独而无所事事。
所以她沿着屋前,沿着高高围裙,把那片粗浅地里,能识得的,不能识得的植物,全观察了个遍。
从春,到秋。
她一人,守候了无数植物的四季。
这些植物不会说话,倘或它们会说话,沉檀想着,自己的童年,应当不会孤独如此。
白苕就是那群植物中,格外别致的一个。
说别致,是因为它有野生的,也有祖母养家了的。
它们靠得极近,被分开在了路的两边。
左边是祖父闲来开辟的菜园,右边是乱石堆积。
在菜园里,有绿色,或是紫绿色的藤蔓,沿着祖母插下的竹竿,往右打着旋,一圈圈往上攀援。
这植株很长。
有时自己这根竹竿,还不能满足它,它又去缠着旁边竿子。
你缠绕着我,我缠绕你……植物都没沉檀孤独。
藤蔓上的叶子是很好看的,先端尖尖,整个瞧着,很像心脏模样。
不过那时还不流行爱心这个东西,沉檀不知道,这就是心形。
她只是觉得好看,只是觉得叶子格外光滑,和别的植株,差别甚大。
在乱石堆积里野生的白苕,就没这样好,也没这样待遇。
它从地底冒出来,长不长随它,长得好不好,也没人在意。
除了沉檀这些孩子。
白苕这种植物,除了地底下的根茎外,在它无数叶片的侧腋位置,到开花季节,往往会生出许多小块茎。
大小么,也就是跟樱桃个头差不多。
这东西,学名叫零余子。
土话就随便叫了,山药豆、小土豆、小白苕……都是它的名字。
这样小的东西,大人是不会去管它的,摘取半天不够一顿饭食,谁有闲工夫?
也就小孩子贪这一口,还不嫌麻烦。
那时家家户户洗锅都还用涮把(竹制用具,刷锅比较多,竹子劈块,分裂成无数细丝,而后捆在一起扎成把),小孩子呢,就从涮把上,折下一根细细竹签来,把摘取的零余子串在上头,寻个地方,随便烧些落叶树枝,烤个三五分钟,便是一串美味零食。
有耐心,往往能烤出好些串。
几个孩子里,真正能烤出来的,也就只有堂哥李海一个人。
沉檀阿姊成熟稳重,从不跟着胡闹。
阿弟阿妹年纪幼小,只会跟在堂哥身后,等着分一口吃食。
至于沉檀……她哪里敢去弄火源呢?
问祖母?问祖父?
那和找打有什么区别?
沉檀无事的时候,在白苕种植区域玩耍,也会把这些找到的零余子串起来,不过,也就止步于串起来了。
无法可想。
她甚至生吃过,不过那滋味……不太建议尝试。
跟生啃一口马铃薯区别不大。
唯一的区别,大概是马铃薯,没有这样麻嘴。
也不是没有拿去求过堂哥,祈求堂哥帮她烧一烧,她最是贪吃,浑身上下每个细胞,在那两年间里,都在疯狂喊饿。
但堂哥这人,做事全凭喜好,他不愿意的时候,你求千遍万遍也没用。
他要愿意了,你说什么要阻拦,也无济于事。
求那么多次,倒是成功过一次。
不过沉檀那时,就找好了一串,是堂哥带着阿弟阿妹,又攒出另外几串,一并拿去烧烤。
烤好后,堂哥就把好几串零余子当做是自己所有,而后按三人功绩,一人分得一颗。
阿妹阿弟闹,说堂哥不公。
怕引来大人分辩,堂哥哄着阿弟阿妹,又分出好几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