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州东面二百里的地方,有一家客栈。依山傍水,树林环绕,前面是酒肆,后面客房,也是辽东省与中书省交界的地方。
子玉一队人马行至此,天还尚早,夕阳洒下的余晖,映着青山绿水,使这些江南子弟倍感亲切。从寒霜骤降的辽南一路走来,皆是阴霾,又兼着风餐露宿,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
子玉毕竟是少年心性,见大家留恋此地,一时兴发,便下令提前休息。他下马把张良他们叫来道:“接连走了近十天,都很辛苦,今天就在这客栈里住一夜,美美的睡一觉,补补精神。”
大伙儿欢天喜地,即刻下马围了过来,子玉让王元贵带人先去客栈订房订饭,又嘱咐兵士道:“这里人多又杂,大家留点神,兵器一定要随身带。”
王元贵去了不久,便带店家李兴过来。这个李兴二十五六岁,瘦巴巴的,可一双眼睛倒很大,滴溜溜地透着精明。
王元贵道:“先去把马喂了,我们就在外面吃,摆些桌凳来。”
李兴应着,不住的盯着子玉看。曹进一旁见了说道:“你老看他干嘛?”
李兴吓了一跳,支吾道:“我是看这位小军爷长得俊,细皮嫩肉的,嗨嗨,像个姑娘。”
子玉闹了个大红脸,这些肉麻的话让他差点呕出来,仗打了半年,哪来的细皮嫩肉。
李兴这句夸张并没引起众人的注意。
半年多赫连军经历了生死,几起几落,来到这里便觉得踏实不少。这一晚是这一路上睡的最舒服的一晚。
半夜,子玉正睡的深沉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子玉。醒醒!”
声音一声比一声大,像是很焦急。
子玉猛地睁眼,眼前出现的是子媗,她发髻有些凌乱,声音飘忽不定:“子玉,危险,快逃!”
“姐,你这是,我,我们---”子玉激动的恨不能一句话就把事情都讲明白。
子媗像听不见一样,只是催着:“别回宁安,也不要去京城,能逃多远就逃多远。记住,别去京都。”
“姐,姐姐!”子玉伸手去拉,却扑了个空。身子一抖,醒了,是个梦境。
但这个梦境如此真实,弄的他心跳不已。难道家里出事了?姐姐说不让我去京都,也或许是辽东大败惹恼了皇上?
他翻身下炕,叫醒了外面的张良,不好说是因梦境,只吩咐派人往安州方向去探听消息。
不多时那人就折了回来,说离这里不远,有一队官兵正往这个方向赶。
子玉思索片刻,忽然出声:“店家呢?”
正好王元贵押着李兴走来:“我去解手,看到他躲躲闪闪要出门,觉得有鬼,就抓了。”
“抓得好,这小子就是有鬼。”
张良劈手就是一掌:“说,外面官兵是不是你叫来的?”
“军爷,我可不敢呢,是冤枉小的了。”
子玉拿刀顶着他脖子:“我们都是官兵,你害怕什么?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否则就像它。”
子玉挥手,刀落,一个桌角断了下来。
李兴一哆嗦,身子矮了一截。
“军爷饶命,我,我就是贪财,才起了这心,再也不敢了。”
李兴叩头如捣蒜,本是想发个财,也没想过要送命。
张良踹了他一脚:“快说,怎么回事?”
“是朝廷发榜,要通缉逃犯,我在安州见过,被通缉的人是他,”
他看了子玉一眼:“和他一模一样。皇榜上说赫连元帅投敌叛国,一家子都抓了。”
子玉愕然,战败,他是有怀疑,但怎么也想不到皇上会给赫连定罪,也相信父亲绝不会贪生怕死。他尽力安抚内心的焦躁,此事比自己想的要复杂多了。
他出了客栈,抬头望着远处黑黝黝的山头,对身旁的几十人道:“先撤到山上。曹进回去处理一下。”
曹进会意,返身回去。
李兴自以为捡回一条命,正打算逃走,被曹进拦住。
“嘿嘿!”曹进冷笑:“是想通风报信?”
不等对方分辨,他手起刀落,李兴的命便结束了。
他们走的急,东西都留在了客栈。轻装速度快,很快就到了山根。
月光下,静悄悄地走过石阶,半山腰是一处坍塌的庙宇,只剩下瓦砾和不大的一片空地。再往前,就有一条和来时一样的路,通到山下。背后是山崖,十分陡峭。前面还有一条土坡,虽然陡点,但紧急时顺坡滚落,还是可以逃生,且易下不易上。
子玉见此处不宜被围攻,又离山下近,就命扎营帐过夜。除了轮流站岗的士兵,一律抓紧时间睡觉。
这一夜,子玉睡的很少,只在天快亮时才和衣打了个盹,猛然醒来,天空已现出鱼肚白色。
他走到土坡边朝下望去,山下一条河流,沿山脚蜿蜒而过。
河边不远处就是树林,与山上的树木相连,映着微弱的晨光,树林被罩上一层薄雾,倒很适合隐蔽。
他回来弄醒王元贵:“你带大顺去安州的方向摸摸路,不管什么情况,尽快回来。”
说完,又补充说:“换便衣,带短兵器去。”
送走他们,子玉沿石阶顺另一条路缓慢而下。两旁树叶泛黄,野菊簇簇,沿路尽是初秋的景色。
他一路想着,自己家乡如今应该是风景明媚吧,但梦中的情景却让他心神不定。
即便姐姐托梦给他报警,可见家里已经被朝廷缉拿,如今还不知吉凶。昨晚想了一夜,心里像压着巨石一样沉重。
子玉不知不觉已走出树林,当他刚收回思绪,就仿佛有一种被盯上的感觉,警惕的回头扫视,也看不到树林里有人,便走到河边。
河水不宽,但很深。他蹲下想洗掉昨晚一夜的疲惫。手刚触到水,就看到水面寒光一闪,心里不由一惊,习惯的侧身跃开,同时拔出刀来。
见对方的刀已到眼前,他挡了一下,因为仓促,竟退了两步才站稳。这一刀挡下后,与敌已成对峙状态。
对方是三个宿卫军装束的士兵。
昨晚他已打定主意做好了抗旨的准备,父亲被俘,大哥战死,他是唯一幸存的见证。如果乖乖被押大牢,谁来取证申诉,要想日后伸冤,现在不得不与朝廷对抗了。
三名宿卫与他对面相视,几乎同时喊道:“是他,抓住他。”
子玉背对河水,占据有利地形,从千军万马中拼杀过,这三人倒不在话下。他必须速战速决,不能等别的宿卫军赶到。
几乎是一口气就解决了三个人,
不敢停顿,把三人拖进河里,又把河边的血迹弄净,才坐下喘了口气。脑子里飞快思索着,他们人多,很快就会被发现,怎么办?
他一边往山上跑,一边考虑昨天的想法,瞬间让他做了决定。
子玉一到山上,士兵们迎了过来。见他一身水,还有点点的血迹,纷纷询问。他来不及细说,便叫四个人分别把住两条下山的路,然后向众人说了现在的困境。
王元贵也正好回来,说现在至安州的路上,不断有官兵巡察,听说城门口,士兵拿着子玉的画像,对进出的男人一个个对照。
张良道:“我们化装成老百姓分头进去,他们找的是那个黑店家看见的军队,老百姓他们不会注意。”
子玉说道:“你们可以这样,但我不行,不能再与你们一路了。”
众人纷纷表示:“不可以,一路我们都走过来了,不能丢下你。”
曹进想起一个办法:“你可以改装,对,改装,那天还有人把你比成姑娘呢。官兵不检查女人,我去给你弄身衣服。”
子玉两手扳着曹进的头,转向自己说道:“你睁开眼仔细看着,我长的比你高,肩膀比你宽,我哪点儿像女人了。”
曹进躲着他的手一边说道:“不管怎么说,你比我们都扮得像,这有什么丢人,当年唐朝的李世民为了逃命,也扮过女人呢。”
子玉说道:“你以为这么简单,就是过了安州,还有多少关口?路上还有多少耳目?你让我穿着女人的衣服,从这儿一直走到京城去?”
有人忍不住偷笑,但很快就被子玉否定。
“昨天我想了一晚上,必须分开。我是朝廷钦犯,已经和宿卫军交了手,如果在一起,势必你们也要出手。你们都是有家的人,难道也要和我一样家破人亡,浪迹天涯吗?我一个人四处漂泊,躲避追铺,根本进不去大都,更见不到皇上。如果大家想帮我,就帮我把诉状交给朝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子玉说的是实情,众人无话可驳。
见大家不再争执,子玉便叫大顺准备纸墨。
张良走到子玉身边:“好,我不反对,我们一定帮你把诉状递上去。不过你得答应让大顺跟你去,怎么也得有个互相照应的。”
一旁曹进也说道:“还有我,我从小在府里长大,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不要我还要谁。”
子玉没有说话,见大顺准备了纸墨和笔,一时竟找不到一处能写字的地方。
他索性找块平地,双膝跪地,铺好纸,趴着写起来。
他从出征写起,到粮草殆尽,后路援军无望,几万将士捐躯,宁死不降。父亲重伤被俘,大哥几进敌营,死无全尸。望求皇上查明真相,平冤昭雪。另外又写仅存的五十六名将士铿锵浴血,奋勇杀敌,其志可佳。望皇上不追兵败之责,妥善安置。最后是赫连子玉泣血叩上。
写到伤心悲愤处,他握笔的手不断抖动,大颗的泪珠滴落在纸上。落款时,他咬破手指,用血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周围的人鸦雀无声,见子玉签下血书,张良也蹲下,咬破手指按下血印。其后曹进、王元贵等依次按下,五十六个血印,在白底黑字间烁烁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