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垠未有言语,只见明皇盘膝坐下,双眸黯然神伤,双手微颤,无垠会其意,便是将那放置于一旁的古琴抬起,递予明皇,明皇一笑,似苦笑,似无奈,涩意浑厚。
明皇无言,望着那古琴,眸中温柔如水,流露而出,滴落至古琴之上,发出嗡嗡之音,颤动而鸣。
明皇手放置其上,神若飘离,若无垠并未在此地,而唯他一人,轻抚琴弦,微微叹息。
无垠抿茶,面色不改,古井无波。
倏地,无垠抿茶动作遏制,只因明皇醒来,方才发现此地除他之外,还有一人。明皇面色不改,并无尴尬之意,带有丝丝笑意,摇头,言道:“无垠,你可知我为何会来寻你?”
无垠一愣,旋即面露微笑,礼节不失:“不知,愿闻其详。”
明皇将古琴放下,不拘礼节般,言道:“我以你会知晓所有事,没想到,竟不知。”无奈一笑。
无垠面色温和,笑然:“我虽知晓大多数事,可终不知细枝末节,亦不晓凡人之事,此乃天之规,不可不循。”
“好一个天之规!”明皇拍腿一笑,洒脱而豪放,颇有一番道气,旋即抿茶一口,继而言道:“那无垠,可还记得你上一个拟话本中,所写的内容。”
无垠有些疑惑,先思忖一息,不得其解,便回道:“不知明皇所言何意,我怎会不记得我上一个故事之中所写的内容。”
明皇抿茶,微顿,似有些许戏谑之意:“那你可还记得那故事中的元困和那林戚沐?”
无垠点头,疑惑更深,双眸若思索,应道:“记得。”可表面却依旧那般轻描淡写。
说道此处,明皇双眸暗淡,似有悲伤萦绕,盘绕周围而不散。
无垠未作答,却又闻明皇话语声:“你可知,为何林将军家并未满门抄斩?”
无垠摇头,微笑:“不知。”
明皇又言道:“那你又知,为何林戚沐于云烟阁中,身份暴露,全城皆知,却未被捉拿归案?”
无垠发愣,疑惑意更浓,言道:“不知。”
“那你又知,为何元困能够杀掉元将军,而未曾被官员追捕。而最终,自缢于将军府遗地吗?”
无垠闻此,蹙眉,思绪有些混乱,言语不通,续问道:“为何?”
“哈哈哈……”明皇听闻无垠回音,先笑然,可笑不过几息,便消散殆尽,面色沉静,又兀地面色暗淡,脸庞转去,望向月光所照之地,惨败月光照来,面色更显苍白,无垠未追问,望之双眸,若被感染,悲伤袭来。
良久,苍白散去,明皇移头,望向无垠,双眸若有银光,散开,无垠被笼罩其中:“都是因为她!”
“她?”无垠有些惊讶,不禁喃喃复语,好奇之意显露,抿茶的动作,皆是停下几分。
“呵呵!皆是因为她。”
明皇突兀惨笑,面色惨白,望之无垠,眼角有泪滑落,滴落至桌面,荡开一抹泪花,沾湿石桌,露出点点泪渍。
无垠伸手触摸那块泪渍,眸有波动,有些许震撼,他无法想象,一代帝王竟落泪了。
明皇并未关注无垠,而是起身,踱步于亭中,不过十几息便停下,盘膝而坐,此刻,他的眼角不再有泪,不再悲伤,宛若又回到了那不可一世,号令四方的明皇,唐朝之皇,唐明皇。
可他望着无垠,双眸却如失神,眼帘垂下,颇失仪态,言语道来:“对,都是为了她。”
无垠并未细问,静静聆听。
“她是林将军家的仆人,林戚沐的婢女。”
明皇黯然一笑,身形颤抖,茶若酒般,猛然灌下。
无垠一愣,殊不知帝皇之人,竟会对一婢女动情,此并非帝皇之人可行之道,无垠活至今,皆未闻,有那朝皇,竟喜欢一凡俗女人,喜欢的会令其不顾己身安危,三更来见一不知底之人。
话语未完,继而言道。
“她亦是隋之遗孤。号,洳羽公主。”
无垠瞳孔收缩,无奈摇头,情绪不知,细细闻之。
又有风吹来,更为冰寒,此夜,早已深沉。
无垠抬头,只觉脸庞冰凉,似有细雨飘来,飘落脸庞,惊醒心神,往外望去,似又有雨下。
无垠猛地回过神,只因明皇继续言道:“她生得并不美丽,但却拥有她独特的美,是这世人,是俗人,所不能替代的美,即便是深宫之中,均无法寻到的美。”
无垠抿茶,言道:“何名?”
“姓杨,名洳羽,字延韵。”明皇言来,却并不看无垠一言,而继续垂下眼帘,缓缓言道,似自圆其问:“我之所以会让林将军遗孤离去,是因为我走漏了风声于林将军府内;我之所以没有排人去逮捕林将军家的遗孤,是因为她还在林戚沐的身边;我之所以不令人追捕元困,是因为她求我,求我放过他。”明皇,吐出浊气,身形无力,帝王之样,彻底消散,此时的他,仅是他回忆之中,那故事中的一人罢。
“都是因为她!”明皇奋力地咆哮,无尽的沙哑和无力,因长久的压抑而爆发。
无垠抿茶,被咆哮声所惊,茶杯放下,望向明皇,不知该如何言语,却也认真地注视他,注视他的一言一行,注视他的情绪若何。
“我之所以寻你,是因为我知道元困和林戚沐的故事,那唯独属于他们二人的故事。”明皇眼角有泪,被其猛然抹去。
“可以说,他们二人的结局是我一手造成的。”明皇,颤颤巍巍地自怀中衣缝中,拿出一物,乃是无垠所写之物,便是那关于元困和那林戚沐的话本书。
明皇翻开一页,望着那黄页之上,所写内容,面目被遮挡在黄页之后,言语道来:“若是我不令元将军斩林家,也不至于,她与他不再相见,也不至于如这故事中的二人那般,凄惨落幕。”
无垠神情复杂,的确如明皇而言,他可能是导致林戚沐和元困如此结局的元凶,可是哪有这么多可能呢?哪又有这么多也许呢?正如……
无垠言至最终,唯有叹息,这世界有太多的事情,太多的选择,都来不及后悔。
遽尔,无垠嘴角一笑,似自嘲,可一息,便消散。
手中茶杯,皆是顿下,几息,便是望向明皇,说罢:“这并不怪你,与你无关。”
“不,这都怪我!怪我!”明皇言语有些失控,眸中尽是忧伤。
无垠抿茶,沉沉叹息,双眸若望向外界绵绵细雨,言道:“若是无你,若是无我,若是无这元将军和那林将军,可能那故事之中的林戚沐并非是真正的林戚沐,而这元困,也并非是那傻傻的元困。那二人的故事,也并非是这书中的故事。”
“一切,早已注定。并非是你我二人可改变。”无垠抿茶,面色凄凉,言来:“正如,你此时正与我谈话,这一切,都已经是注定之事,并非你我二人可改。”
无垠手指天空,吐来,一股猛风吹,伴有闪烁雷电,一息略过,天地显形。
“所有世事,皆天注定。”
明皇,身形停下,被天地之象所惊。
不过几息罢,便将拟话本收入衣物之中,谨慎保存,勉强一笑:“兴许如公子所言,可错还在我,并非可抹去的污渍,此污渍,是沾污我神魂,是永远无法抹去的存在。”
“我之所以会寻你,是因为我不想我与她的结局和这故事中的林戚沐、元困一样,落得那般凄惨。”明皇黯然言道,声线如脱力,绵细若针灸,刺痛心间。
无垠未作答,自闻明皇言语。
他知晓,此刻,面前的明皇不再是那杀戮、征战、冷酷、不知人间情感的帝皇,而是一个因情而日日夜夜无法入眠的男子罢了。
无垠一愣,手指拈上茶杯,用力捏住,青筋暴露,亦是苦涩一笑:“明皇说罢,你与她的故事。”
无垠温柔话语声回荡,与这外界的绵绵冰雨丝毫不符。
寒风吹拂,吹裂了无垠的话语声,却依然入了明皇的耳,虽听得有些模糊,却也能听清。
明皇紧闭眼帘,顺着寒风,眼角有泪流下,如彻夜细雨,绵绵不绝。
无垠不抿茶,而是注视着明皇,望着他紧闭的双眸,望着他扭曲颤抖的脸庞,望着他被他咬的发紫得嘴唇。
终究,唇瓣颤动,话语如绵雨细丝般飘来,飘入了无垠的耳畔里。
“我生为三皇子,有二兄,乃李宪、李捻,宪为二兄,捻为次兄,我与她的故事要从我的二兄,李捻和我开始说起。”明皇缓缓说来。
“我生来与各兄弟之间,关系甚好,一席同眠,同眠一榻之上,皆不顾及俗规,尤其是与我二兄,李捻,我与他之间的关系,比之其他兄弟,尤为盛之。”
无垠闻此,一愣,随即好奇一问:“明皇可说的是,那守在边疆之地,改府兵制为募兵制,并兴复马政。对外收复了辽西营州,及睿宗赐给吐蕃的河西九曲之地,并降服契丹、奚、室韦、靺鞨等外寇;于西域吞并大小勃律,并且攻灭突骑施;于塞北处降服复国的后突厥,后又扶持回鹘剪灭后突厥的李捻,李将军吗?”
明皇闻此,先是一愣,惊于无垠所知之事,旋即一笑,似无奈,似敬佩,却也些许嫉妒地言语道:“公子所说之人,便是我二兄,李捻。”
“二兄,生性好武。且二兄,于十五岁,便可与各将军独身一战,且百余回合不败下阵来,故世人皆称其为,威猛将军。十九岁时,便可与林将军敌为平手,可莫说元将军呢,更是直接败在二兄手上。“
”二兄二十三岁,便常年征战于边疆,至今亦四十岁有余,战功累累。于边疆之地,改军制,降外寇,无人可敌;收失地,战边族,无人可战。”
无垠微微点头,惊叹道:“我知晓其名,曾游历四湖之时,曾于边疆之地,目睹其真容,乃真男人也。外族谈及,皆闭口不言,视其为忌讳之人,不敢触犯,若闻其至何地,所做之事,身形便会颤抖上几分,而庆幸他并未来此地。无垠对此记忆犹新,至今难忘。”
“我曾记得,外族之人,皆常叹,‘猛如燕人翼德,义如云长之阔,气若子龙之姿,身若马超之态,现世,无人可敌。’”
“故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称……”无垠赞叹,似敬佩。
明皇闻无垠言语,突兀一笑,嫉妒之味甚浓:“‘一人当关,万夫莫开’吗?”
明皇无奈摇头,眉目微蹙,似嘲笑己身:“你说,一代君王,为何还要妒忌自家长兄至此呢?为何还要迫害于他呢?我凭什么为君王?我凭什么称帝?我又凭什么引领这大唐走向盛世呢?”言罢,疯笑,嗤笑之意甚浓。
“一代君王,居然因为情,而误了国,这样的王?又凭什么为王?我是昏君,竟然沉溺这些儿女情长。”明皇,嘴角喃喃,黯然神伤,默然抿茶,摇头。
“我嫉妒我的二兄。他一身才华,一身武艺,而他才应该是帝王,而并非是我。”明皇苦涩言道,双眸移向别处,不敢望向无垠,似愧疚,更怕看见无垠那脸上深深的失望,失望那令万人敬仰的帝王,竟是如此模样。
无垠蹙眉:“真正的帝王之人,并不看才华,也并不看武艺,明皇莫非是有些太过于贬低自己了,况且,你觉得长兄远超于你,那么在你的长兄眼中,你又是如何呢?你可曾知道?”
明皇停顿,手因紧握茶杯,而变得通红,低头不言,俨然,明皇叹息:“兴许是我想太多,或许是被这情,困了太久了罢,我如今已是暮年之时,四十而有五,虚岁四十有六,此情困惑了我约莫三十几年了罢。”
无垠内心一惊,明皇竟因此情,困惑至三十年有余了。
寒意未散,因那暖日并未升起,且西之雨月,还未落去,皓白月光洒下,如玉雕般色彩,却颇有一股阴凉,似寒气,涌动而来,又似那薄雾,弥散开来。
绵雨坠下,此桥之下,白月湖中,皆被雨滴落的紊乱不堪,波纹四处荡漾开来。
无垠吐出浊气,不知该如何言语,便微微望向外界,随即言道:“时日不早了,明皇请算好时间。”
明皇微抬头,月光已有些散漫,那东方隐约之中,有着紫气涌来,似日出之时,紫气自东来。
明皇并未过多言语,而是将那古琴,放置于胯上,望向无垠,双眸若回忆之光散开,无垠被其吸引,注视而去。
此绵绵细雨中,唯闻明皇一人话语声传来:“你知道吗?这把琴,是她送给我的。”
“我记得,我与她相见的那一年,是在我十六岁时……”
宛若明皇面前所坐之人,非无垠,而是明皇日夜所想,日夜所思之人,眸中所映,是她的模样。而明皇所说,所言之语,皆为他对她所想,所思之言,温柔话语似绵雨,融入这阴雨之中,便是顺着这寒风,飘入了湖,似水溶于水中,再不见踪影,却翻乱了这湖中,唯一的孤月。
月光依然照下,他望着无垠的双眸,若有色彩,可当无垠消散,那所在之人,不再是无垠时,忧伤亦消散而去,唯独可见,她望着他微微一笑时,那七色之彩所释放出的斑驳微光,更令明皇眸前,所望的世界,不再是黑白之色,而是那春日之时,日光如霓虹般落下,七彩之光充盈,那唯独有着她的微小世界。
正如,他的眼前,只有她。
温柔自水中而生,从不消散,柔波而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