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困离去,无垠并未阻拦,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双眸失神,亦和他一样,看着手中茶杯,殊不知他已经离去许久,而杯中茶也已凉透。
看不懂,猜不透,无垠在思忖些什么。
他只是空空地看着手中茶杯,良久,方才醒来,看着那干涸的血迹,再而看着那碎了一地的陶瓷瓦片,未有怨言,面部亦未改变,死板且僵硬,空洞而无神。
他僵硬地起身,将血迹抹去,白衣上粘满了黑红污渍,碎片被他扫去,堆积在角落里,并未将其丢弃至屋外,手中事了罢,便是再寻一茶杯放置于元困所处方向,再而抬起手中茶杯,轻抿,再抿……
他身形凝固,再未动弹,摸着渐渐发凉的茶杯,一直等待,殊不知身体饥饿,殊不知身心疲惫,而一人独自盘膝在此处,品茶而不知时日多久。
黄昏深沉浓光落下,远方山脉连绵,如锁骨凹凸,高低有序。而那山峦远方,是那灿烂鲜红圆日,沉浮而下,悬挂至山峦上,金黄失色,鲜红替代,红得令人汗颜,令人心生恐惧。可鲜艳的血红之色,恰如干涸的鲜血,越发暗淡,暗淡得正如无垠白衣上的暗红血迹。
天色即将变暗,夜即将落下帷幕。
而他正是身披这暗淡之光,缓步前来,正如他手心那暗红血迹般,宛若与这天地融为一体。
无垠双眸回神,栏栅渐开,发出咔咔声响。
一息,元困露出身形,无垠未有动作,目视打量,他坐下,面色潮红,慵懒而无礼,坐下不过几息,便可闻到舍间充盈肺腑的酒气。这一日的午间,他皆是用酒来填充自己,无垠并未恼怒他的无礼,依旧盘膝在地,看着他酒后有些迷醉的模样,可那双眼却是依旧清澈,无垠知晓,醉的是形,并未是心。
无垠便是抬起茶注,斟上一杯,助其清醒,茶下肚,元困面色稍显暗淡,酒意微散,双眸若有光,呆滞而望着茶杯。
无垠轻放手中茶杯,再问:“茶如何?”
元困迷离双眸尽回神,应答:“依旧苦涩。”如那清晨时。
无垠勉强一笑,元困亦如此回应,二者对笑,双眸相视,却未有言语。
元困酒醒,竟自酌茶水,一杯紧接一杯,直到那茶注,变得轻盈而无水响声。
元困放下手中茶注,面色苍白,失神,嘴角呢喃:“我应允而来,便是将这故事的下半段,讲于公子听。”
无垠面色不改,点头,似应答,并未言语干扰,元困轻抿茶一口,笑道:“我与她的故事,差不多也要结束了。”
“我不是说,我拒绝了她吗?对的,那一次,我真的拒绝了她,而那一次的拒绝便是永远的拒绝,殊不知那所见的一面,乃是最后一面。”元困酒气皆散,清醒的清澈双眸里,闪着灵动之光,可光芒微弱,带有灰暗气息。
元困看着无垠,突兀自嘲一笑:“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特别不算男人,明明喜欢她,却没有勇气告诉她,也没有勇气接受她,即便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自己却懦弱地不敢接受,真的是,什么狗屁男人?呵!”元困猛地将茶灌入口中。
“而后,将军之子九岁那年,将军府便是传来了令将军府上下欣喜的消息,而那消息便是林将军家之女,林戚沐与元将军家之子,定下婚约!”
“这个消息,是多么得令人兴奋啊?多么得令人欣喜啊?欣喜得令我彻夜未睡,欣喜得让我以泪洗面,欣喜得让我心痛到无法呼吸,当时我想死,可是我又不能死,因为还有……”
元困侧面以对,不想露出哭泣面容。
“他想啊,他想望着她出嫁的模样,想看着她一生中最美丽的模样,而这些东西,他给不了她,也承诺不了她,所以他选择转身向陌路走去,因为他知道,他给不起!”
“他是一个书童,是一个奴隶的儿子,是一个没有身份,是一个没有地位,更是一个没有金钱的人,他能给她什么?他想了一夜又一夜,终于,他给出了答案,他所能给的,唯有看着她出嫁时所给予的祝福,所能做的,是伤害她的心!所能做的,便是放她走!”
“所能做的,便是让她找一个真正适合她的人下嫁!而不是跟着他这样一个人,糟蹋了一生,糟蹋了她的青春韶华。”
“他笑了,那一晚上,他哭笑着失了眠。”
“至此之后,将军府如同有了生气般,每日张罗着喜事,红红火火地准备娶亲所用之物,就连着他,那几日待遇都好上了许多,可他却没心情享受,看着那些色香味美的食物,看着那些金衣绸缎,他却如同失了魂般,每日无神。”
元困无神,双眸空洞,不知视向何方……
“而后,唐明皇与太平公主争夺皇位,最终太平公主失势,唐明皇继位。而支持太平公主的林将军一家,受到了满门抄斩!所幸的是,他们收到消息较快,提前逃走了,不过一直在被追杀罢了。”元困眉目一凝,正脸以对。
“你知道吗?当我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既担忧,又喜悦,担忧的是她的安危,喜的是她与将军之子的婚约作罢。”元困笑了,笑得很悲凉。
“真难怪,我一辈子都是奴仆的儿子,我不知我怎会如此下贱,喜得如此无耻,可我就是开心。因为,我清晰地知道自己喜欢她,而现在的她不再拥有曾经的身份,不再拥有曾经的地位,现在的她是一位逃犯,我便有了能力去保护她,去爱护她,去拥有她的一切,爱的不再那么卑微,爱的不再那么下贱。”
“对我而言,这真的是上天给我的救赎啊!”元困目中尽是希翼,似在遐想日后与她一同绵绵的时光。
在某个地方,虽然地方狭隘,虽然地方偏僻,虽然地方贫穷,可却只有他们二人,他们二人之间,她喜欢着他,她也喜欢着他,如此便好。
她抚琴,她舞剑,她笑若牡丹地看着他,看着劳作的他,即便疲惫,他也觉得值得,也觉得幸福。
不过可惜,这只是他脑海中的模样,无垠看着他双眸中的倒影,仿佛看见了这一幕,可他却未作答。
元困继续说道,倒影消散。
“同样的,我也担心她的安危。”
“我疯狂找人,买通关系,查找他们的线索,可他们就像是水入大海般,了无踪迹。”
“我的心,也随着他们消失的消息而渐渐死去!”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活着,可是我不想放弃,即便是她死了,我也想找到她的墓碑,一直陪伴着她,直到我死去。”
“可是,她没死啊!我十四岁那年,她有消息了!终于有消息了,我兴奋得难以入眠。”元困宛若回到了曾经。在曾经,当他知晓她的消息的那一晚上,正如此夜,冰凉且深沉,却被心中的火热所点燃。
“可是,她却在云烟阁中,当上了歌姬!”元困宛若疯狂般,面色苍白。
“我不知道,她在云烟阁里经历了什么,竟然是在那等污秽之地!那等肮脏之地!”
“生来就娇弱的她,又经历了什么?我想赎回她,于是我疯狂地收纳钱财,就是为了赎回她!”元困泪如泉般涌出,滴滴答答,再入茶杯中。
“可是,就我那么一点点钱,又怎能赎回她呢?我即便是疯狂收纳钱财,这一辈子,也不可能达到那种程度!”
“可我还是想坚持,甚至是做些不可见人的勾当,我也要赎回她!”
无垠面色波动,可还是有些无奈:“你这样值得吗?”
元困摇头,一笑:“你说呢?因为我喜欢她呀,即便是要我这条命,我都是觉得值得!”
“由于我身份特殊,必须每日守护在将军之子旁,不得带他去云烟阁那等污秽之地,而我在十五岁那年,我终于忍不住了,给她写了第一封信!”
“对我而言,最为幸福的事情,便是在云烟阁旁茶楼里,借着微弱的视线,一瞥她弹琴的瞬息。可看着她带着面纱,依然美丽却极度削瘦的身形,看着她被许多男人包围,却不可解脱时,我感觉我的心,好痛,像是有针在扎!有蚂蚁在撕咬!”
“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即便是简单地呼唤她的名字都不行!我不能让将军府的人,发现她,也不能暴露出她的踪迹,我只能忍,不断地存钱,好日后我有能力脱离将军府,赎回自身,并且赎回她!到那时,我与她便能远走高飞,这天地间,就独我二人了!”元困臆想,却不切实际。
“那封信迟迟未回,我不知道是她心伤了,还是忘记我了,可是我忘记不了,我不会放弃的。”
“于是,我写了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
“直到我也不知写了多少封。”
“终于十八岁那年——她回了我第一封信!”
“信是如此写到:‘君勿念,沐现已安定,为云烟阁中歌姬,已不配嫁予你,你我二者身份相差甚远。且我已失处子之身,不配为人妻,良母更离我甚远,贞洁已失,怎敢奢望?望君谨慎行之,若君不嫌,沐贞洁已失,可时常探望,可与沐行房中事,可奈何沐不做房中事已久,又怎么能侍奉得好您呢?若想赎沐出云烟阁,望君准备好足够钱财,若是不想赎沐这残花败柳之身,那便请君自重。勿念,戚沐。’”
“那么你放弃了吗?”无垠问道,面色沉静。
“哈哈哈~”元困望着无垠,宛若疯狂嘶笑:“你觉得我会放弃?你觉得,就仅是因为她失去了贞洁,便会放弃她吗?自从她挡在我面前的那一刻起,她便是我的亲人,是我的最爱之人,我喜欢着她,我又怎能放弃?不管她怎样,不管她面容生得如何,我喜欢的是她的人,是她的全部!而不是那些束缚我们的条条框框!”
“我回了信,告诉了她一切,我不在乎,我爱她,我爱她的全部,从以前的喜欢,变成了爱,我已是成人,以前的那些欢喜,便是那隐藏在心中的爱,我愿意为了她给予我的全部,给予我的所有,哪怕是这条生命,都在所不惜。”
“不过至此之后,无论我如何写信,她都不再回我,我还在坚持。我时常还在令人带些钱财于她,不过她都未接,均是一一退回,如此坚持,不知多少年也,直到,前几日,她给我写了最后一封信,这封信,是她写给我的第二封信件,也是最后一封!”
“信中如此写道:‘君勿念,君无须再写书信于我。君心,我已明,即便是多次托人寄钱财于我,可钱财终不够我赎身;我已年老,不再豆蔻韶华,若再不择良人嫁之,便再无容身之所,兴许又需行房中事以苟活,沐不愿如此,若是君有心,三日后,云烟阁中,择良人之日,愿君前来,若有缘,必会相见。勿念,戚沐。’”
“呵?当我知晓那封信时,你可知我那三日,做了些什么?”
“为了能去云烟阁,我屡次请示将军,差点就被逐出将军府,甚至被斩头于庭轩中!为了能够在她面前表现的体面一些,便是花了大价钱,去租赁了一身丝绸布衣!为了能在她面前显得精神气些,便是足足打扮了整个晨间!为了……”
言语至终,无法吐出,呜咽难言,终抽泣。
“而那一日,她选择了我所侍奉的将军之子,呵!还真是傻啊…哈哈哈~”元困疯狂笑起,面色狰狞:“我到底是在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是想借我接近将军之子,好获得将军之妻的头衔,重新回到当初的地位、身份?还是真地喜欢那将军之子,而不是喜欢我!还是她对我所写之信,皆是为了利用我?亦或是因为当初我拒绝了她,所以戏弄我,玩弄我于股掌中,就是为了让我体会到被人拒绝的惨痛?”
“我不懂,我不知!我也不想懂,我也不想知!”
疯笑遏制,元困疲惫,手中杯再次化为碎屑,割裂手掌,可他没有因为疼痛而放开手来,紧紧地握住,深入手心,无垠未出手,望着他,手中杯亦有裂开的痕迹。
元困眸中有泪酝酿,无法遏制,却不曾哭出声来,隐约不言,终闭目,泪涌出,咬唇,唇破,血流出,牙齿均被染成血色,显得格外狰狞。
无垠手持杯的力气削减,望着他,面色依旧未改,问道:“心痛吗?”
“心还痛吗?可痛不痛又有什么关系呢?今天是他们的大婚之夜,也就是在今晚。她将如何,便再也与我没有关系。既然,她选择了他,我又能说些什么呢?而我如今,也离开了将军府,成了闲人一个,呵~”
“不过几日,我便会离开这洛阳城。”
“我还记得,当初她于我说,她喜欢我时,便是牡丹花开时。现如今,亦是牡丹花开时,可却是我说喜欢她,不过这二者,所得的均是相同结果,相互拒绝罢了,相互错过罢了!”
“你说,是造化弄人罢,还是天意为之,或都是罢?”
“哈哈哈……”洒然的笑声回荡,久而不消,幽静黑夜里,显得格外悠扬。
笑声终停,元困起身,往屋外走去,可嘴角却言道,
“故事已结束,我所能说的便是这些,就不知道公子会如何写罢,而我明日便会离开这洛阳城,而这洛阳城里,便就再无林戚沐和元困这二人,唯一闲人和将军少夫人罢了,哈哈哈……”
月光蔓延,洒尽寒舍隅角,照在元困身上,惨白,格外悲凉。
无垠起身,似欲说些什么,可终究还是叹气,问道:“元公子。无垠还缺你一要求,你还未言于无垠。”
元困顿住,却并未转身,似传出自嘲一笑,摆手,笑然:“昔日怪我太年少,伤她至此,愿故事最终,她与他在一起罢……”
说罢,便是摇晃着,朝着舍外走去。
此刻,夜已深沉。
寒风吹来,此地,就他一人……
瑟瑟潇潇,凄凄迷迷,孑然独身,悲然离去。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悲歌再起,是那一夜,他所歌唱之曲,乃是《霓裳羽衣曲》之词,无垠望着面前离去背影,眼角有泪,不知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