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
无垠站立于棉絮旁,解衣欲睡,却突闻,耳边隐约传来梦呓之声,似歌鸣,无垠心神疑惑,原本就入睡困难的他,如今听着耳边如蚊蝇般的凄苦吟唱,更是睡意全无。
无垠小声踱步,朝着那偏阁走去,轻巧站立于木门后,借着微弱夜光视之,方才知晓元困,其实一直未睡,盘膝在床,望着那木窗外,背对无垠,低声哭唱。
无垠欲叩门,可抬起的手却停在空中,离那木门也不过指节距离。
无垠终停下,眉目尽隐藏在屋角阴影里,矗立不知多久,微叹气,离去,走入卧房,望着外界已然停下的细雨,眉目微凝,解衣,裹身于棉絮之下,遮掩面目,混浊睡去。
翌日,破晓之光降临,薄雾散去,细雨已停。世界耳目一新;空气沁人心脾。
“呼呼~”似又是那茶铫,有蒸腾雾气沸起。
无垠依旧一身白衣,不过气色稍显黯然。木门推开,似是元困,望其神色,反较昨日稍好,二者盘膝对立。
无垠并不着急言语,抬起手中茶注,注入茶杯,一笑,伸手请元困一尝。
元困一拜,便是以袖袍遮挡,一饮而尽,无垠轻抿。
二者对视,无垠见其喝罢几息,便道:“今日的茶,如何?”
元困应答,面色不改,语气不急不缓:“依旧如昨日那般苦涩。”
无垠一笑,并未继续谈论茶道,而是急问昨日未说完之事:“想好该如何说了呢?或是后日再言?”
元困洒然一笑,放下手中茶杯,继而言道:“今日就说罢,免得公子今晚又无法入眠了,我知晓昨日垠公子在门外,却并未打扰我,此事我需谢之。”便是一拜,以表谢意。
无垠未有回应,点头,静闻其声。
元困坐下,自拿那茶注,斟满一杯,吹拂茶面白气,双眸深若幽潭,而那潭水之上所映之事正是昔日过往,而如今,便是按着那曾经幕幕,娓娓道来。
“这还得从我与她相识那一年开始说起。还记得,我与她相见是元将军之子出世那几日,那一年,是一场大雪。”
“不过我还是得说些遇见她之前的事,将此事铺开。”
“母亲是将军府一名下人,家母不慎失 身,才有了我,在他人家中做奴隶失 身乃是一大忌讳,原本是要赶我与母亲赶出家门的,奈何我生父与将军府中有些许旧情,便未赶我与母亲离开家门,而我与母亲在那将军府内也得以苟活。”
“也因我年幼体衰且多病,长期连累母亲,将军府屡次想将我逐出,都是我母亲将我死死保住。”
“我年幼,无能做之事,而恰逢那一年,将军之子出世,我便是做了他的书童,照顾他的衣食住行等。”
“元将军老来得子,定然高兴,便请了诸多的名人、官宦、贵族,前往他家中做客。即便是朝中,有所动乱,林将军都还是前去了的。”
“那一夜,将军府内,灯火通明,而我亦彻夜未睡,因需照顾新出生的孩子。”
“我三岁,便学会了很多东西,能以自立,能以家务,这些东西,对于我们此类家奴之子,在三岁便是要耳熟能详。”
“各官宦、名人,带来的家中弟子居多,吵闹着探望新生之子。”
“而我与她,便是因此相认识。”元困含羞一笑,似重回当时。
无垠面目无色,继望之。
“诸多弟子,见我为奴隶,便是戏弄于我,殴打侮辱于我,我对此,也奈何不得,只得忍气吞声。”
“而那二三十孩童之中,却有一柔弱女童走出,护住了那奴隶之子,而她,便是林将军之女,林戚沐。”
“我记得当时她说,‘你们谁都不可以欺负他,他只有一个人,你们怎么能这样呢?’”
“呵?你说我当时,身为一男子是不是显得特别软弱,竟然需要一个女子来保护?”元困抿茶一口,无垠未作答,静聆之。
“那时她还说,‘他以后都由我来保护,你们都不许欺负他!’说罢,还张开双臂将我护在身后。有些名贵子弟不满她,便是出声指责,我至今还记得他们那尖酸刻薄的言语,是那样的狠毒,那样的疯狂,‘这种奴隶的儿子,你都要保护,你还真是下贱,自降身价。呸!你不配与我们玩耍,若是你再阻拦,我们连你一起打。’说完,似乎还有要欺负她的倾向。”
“你说,若是你生下来,除了自己的母亲爱你、护你。生父唾弃,备受外人欺辱、打压,经历同龄人所不能经历之痛苦,且是女奴乱行所得之子,又怎会得到他人正视!”
“而就在那一刻,面前出现的女子,说出那简单的几句话,他便是傻傻地将她视作了与母亲一样的人。”
“母亲对我好,是因为她是我母亲,而外人与我无关,若于我好,便需懂得感恩,而他人对你不好或冷淡,也切记无须怨恨。此乃母亲教导于我的东西,我自小便牢记在心。”
“而当他们说要连着她一起打的时候,我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与他们撕扯在一起。”
说罢,又抿茶一口,他似眼中有泪,却从不后悔。
无垠不禁问道:“然后呢?”
“其实你也懂得,贵族子弟,哪一个不偏袒?哪一个又不满腹心机?哪会有人替我辩解,而我也无非是一奴隶之子罢了。”目中泪,滴入茶杯。
“而那无数人中,就唯独那小女童,为他辩争到跪地求她父亲!”元困面色有些发青。
“至此之后,那奴隶之子,便是对她念念不忘,任凭时间也抹不去她那瘦小却倔强的身形。”
“那日之后,我便被藤条抽到浑身肿胀,半月都无法下地。每逢冬至,我都会感觉到皮肤刺痛,有些火辣感,令我彻夜难眠。”
“而那奴隶之子,殊不知,那女童至那次之后,也对那奴隶之子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愫,她也不知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心中有所牵挂。当时年幼,谁又知是何?”
“女孩想见那男孩,她亦知晓,若是告知实情于父亲,终不会有应答,并且会永远失去见他的机会,于是她便撒了谎,说是想见那将军之子,其父奈于幼 女缠身,便是允诺她常去探望那将军之子,并且与元将军提前告知了。”
“可那将军之女脑子里,皆不是见将军之子的欢喜,而是见那守护在旁的奴隶之子。”元困面露幸福之意,那般浓烈。
“而那奴隶之子,也不知此人是为了见他,可当他知晓,她要来的时候,还是一夜未睡。你说我当初是不是特别傻?”元困拿起茶注,茶杯瞬息斟满。
无垠茶水未动,面色沉静如水,轻声应答:“傻!”
“嗯,我也觉得,他真傻,可后面他就不傻了,初始女子来找他的时候,他还有些避讳。可逐渐,他便发现有些不对,似乎她想找的不是将军之子,而是他,可他是奴隶之子,唯有躲避,可那时年幼,他又能做些什么呢?我现在都还记得,当初他那一副没日没夜的失眠模样呢。她要来的每一日晚上,他无法入眠,皆是兴奋所引起。”
“他们二人相聚,聊天时,都是等大人离去后,方才不管礼节,一起欢笑,一起玩乐。”
“而当时,对于他而言,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母亲安慰他的日日夜夜,过得那般幸福快乐,与她所做最为快乐之事,便是在那不过几平米之内的庭院里,嬉戏打闹。”
“我记得,似乎是七岁,她来将军府玩耍时,带了一样怪异的东西,听大人们讲那是古筝,我当时还不懂什么是古筝,便是对其充满了好奇,并且告知她,他想要她摆弄一下那怪异的东西。”
“她说,原本她对那东西不感兴趣,不过当他说要她演奏给他看的时候,便是内心欢喜,对那不感兴趣的东西,便是充满了兴趣,尤其是在他夸奖她的时候,她笑得就像一颗蜜糖,让人想含在嘴里,又甜又密。”
“之后,她每次来,都会弹奏给他听,而她弹奏给他听后,便是期待地瞪着一双天真的眼睛,等待着他的夸奖,而当他每次夸奖完了之后,她笑得就像是仙女般美丽。那时候,他说,‘你笑起来特别好看,尤其是你的眼睛!’那时候她会说,‘真的吗?我以后一定多笑。’之后,便是笑得更甜了,他便是看呆了,总感觉她的笑容里,有些令他沉迷的东西。”
“还记得,在她七岁半岁时,她告诉我她学会了舞剑,是她父亲教给她的,之后,她便是想要表演给他看,他原本是不愿意她舞剑的,本来剑这种东西异常锋利,他担心割到她,就说,‘剑非常锋利,我怕伤到你。’而她没说话,他看着她红彤彤的脸庞,也跟着红了起来,红到了耳根子。”
“你说,这还真是让人难以启齿的一段回忆。”
可他话虽如此,可脸上的笑容,却笑得相当得甜蜜,似回到了那一刻,回到了他们二人红着脸相对的那一刻。
“她说,‘可这是父亲要求我练的,我不能不练。’扭扭捏捏的不成体统,而我更是扭捏的不像话,说,‘若是真要练的话,也可以,不过你不能用真剑,在我这里,我没有能力保护你,你只能用木棍。’”
“我看着她清澈的双眸,她也看着我,我们两人之间的双眼里,只有互相的倒影,只有对方,他第一次听见他娇羞地应了一声,‘嗯~’之后女子舞剑,男子看得痴呆,而多次忘记剑已经舞完,而她也不生气,看着他专注的模样,笑得像朵牡丹花,娇艳欲滴。”
“至此之后,他便夜不能寐,脑海里全都是她的笑容,全都是她舞剑的姿态,全都是她弹奏古筝时的专注。”
“就是不知道,她想不想他,不过我觉得,她应该也非常想他,不过她到底在想些他什么,就不知道了,哈哈哈~”元困幸福地笑了起来,可不过几息,便是停歇,起身,背对着无垠,看着窗外,面色沉静。
“之后,他们二人便是如此度过,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而他们相见也是变得越发艰难,因为他们的年纪也越来越大,尤其是她,出落得越发水灵,即便是匆匆掠过的下人,都是惊叹,他的母亲,也屡次感叹,她日后必定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
“而他看着自己水中的模样,生得虽不丑陋,却也没有任何出彩之处,唯独可以说的只能是憨厚这二字。自那之后,他便开始有些自卑,有些隔阂,望着她的笑容,看得不再那么专注,不再那么细致。”元困转身回到座位,再次斟上一杯,将茶一口吞入。
看着茶杯底面发呆:“而她却是依旧那样,即便是他对她有所隔阂,即便他对她不再像以前那般照顾、那般爱护。虽然她也开始知道他为何如此,可她看向他双眸里的清澈依旧未减少,不过那时的我,太傻!被这些东西,所拘束着,而伤了她的心。”
“大概是八岁那一年,我们二人已经开始意识到很多东西,地位、身份、金钱、这些……而他也开始越来越自卑,他开始认为自己该离她远去,不该再触及她的生活,她的一切。可她却依旧那么对他,那般赤裸,毫无防备,毫无观念,他开始渐渐懂得了什么,他开始躲避她,伤透了她的心,而她也逐渐没有再来,虽然次数越来越少,可她对他还是那样。”
“八岁半的时候,他们几乎不怎么见面了,他常望着她来的那条小道发呆,看着那曾经的身影而产生的幻影,站起身来,准备呼唤她的名字,方才发现那并非是她。”
“他日夜不能寐,可他其实也知道,她每来一次所付出的代价,是他所不能承担的。”
“他时常望着她最喜欢攀爬的牡丹枝,看着那枝条就像是看着她舞剑的身影,就像是她弹奏时的专注模样,就像是她对着他笑的喜悦,盛开得那般灿烂,盛开得那般艳丽,像那即将开出的牡丹花一样。”
“而九岁那年,我母亲病重,死于牡丹花开的那年春季,而那一日,便是我九岁生日,母亲为我煮了最后一碗长寿面,就睡在茅草席上,再也未醒。”元困面色暗淡,眼角有泪,似被掏空,他却强忍着泪水不让其涌出,这是他的倔强,最后的倔强……
“母亲临死前告诉了他一句话,说,‘儿啊,我知晓你喜欢那女娃,可是你身来卑贱,你配不上人家,放手吧。’”
“母亲死后的第二天,她来了,和他想的一样,她已长成了一亭亭玉立的少女,已有美人雏形,我望着她,而她就是我 日日思恋,我 日日夜夜想到无法入眠,我 日日夜夜独立路边等待的人,我 日日夜夜……”元困再也无法忍耐,哭泣了起来,低声抽泣,无垠面色无波,望着他,望着他的眼泪,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问,任他哭泣。
“我看着她的模样,笑了,笑得很勉强,她冲过来抱着我,泪水灌满双眼,还边哭边说着话,我看着她红肿的双眼,也知晓,她昨日应该也彻夜未睡。”
“她说,‘不要怕,别担心,别哭,我在这里呢,别怕。’”
“她说,‘你还有我呢,不要怕,有我在呢!’”
“可是…可是,我却推开了她,没有说话,她再一次汹涌着扑了上来,却被我拒绝了,我看着她的眼睛,第一次在她面前流了泪,看着她说,‘我们都长大了,已经不再是曾经的你我了,你这样抱着我,会被人误解的。’她挣扎着,脱开了双手,说,‘不,无论别人说些什么,我都不可以,我都不能不管你,你失去了你的母亲,可是你还有我呢?还有我呢!’然后再一次抱住了我,她抱得死死的,说,‘你知道的,我一直喜欢你,就让我成为你的亲人吧。’我愣在了原地,我也抱紧了她,感受她的呼吸,感受她的心跳,感受她身上微弱的香气,对我而言,这些东西都是多么的奢侈,多么的难以抛弃。”
“可我终究推开了她,狠狠地推开了她,并且,此生第一次对她咆哮,‘你走吧!你知道的,我给不起,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地位,名利,金钱这些我都给不起!你走吧!走吧,再也别来见我,以前的,都怪我太小,做了一些令你误解的事情,我不喜欢你,我也不敢喜欢你,你走啊!走啊!’”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可是她的眼睛没有骗我,她的眼睛全都是悲伤,全都是心碎,我的心很痛,痛得像现在这样难以呼吸!难以跳动!我想死!想要用死来解脱痛苦!我没有追她,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独自哭泣,哭到昏迷,哭到不省人事。”元困疯狂地朝着那茶杯中,倒入茶水,疯狂的朝着嘴中灌去,宛茶水乃是那能令人麻痹的酒水。
“可是,你也知道,我给不起,我真的给不起,即便是我也喜欢她,也爱她,可是,这一切都将是幻影,因为她已经离我远去,我恨啊,为什么我不是将军之子,我恨啊,我恨这世界的不公,我恨我自己为何如此懦弱,我恨!恨!”
元困用力地锤击胸口,发出轰轰之声。
“咔~”伴随着他疯狂咆哮的话语声,他手中的茶杯,被他硬生生地捏碎在原地,掉落了满地的碎片。
元困哭泣,从未停歇,手心血顺着被破碎的陶瓷片割裂的伤口流出,流了一地。
无垠依旧静听,望着他的双眸里,充满了复杂,未有言语。
良久,元困有些疲惫,有些累了,看着无垠,说道:“抱歉,我有些累了,后面的事情,夜落幕时,我再来说罢。”
便是走向那屋外,身形摇晃,似醉酒,一人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