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姐要开车送艾丽回家,艾丽说不用,天还早,她想在外面走走。
黄昏时的天空很蓝,像深不可测的湖水;在西边高耸的楼宇之间,有几条带状的云彩一动不动地浮着,它们像从枕头里抽出来的丝绵,被余晖镶上了精致的金边;空气里没有一丝风,不冷也不热。
艾丽走在从小区通往大路的一段步行道上,道路两旁错落有致地种着细叶榕和木棉,修长的枝丫把一簇簇绿叶送到她的头顶。
一条雪白的小狗拽着它的主人往前奔走,这个小东西有时会突然停下来,全神贯注地在树根旁嗅着,那样子真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侦探在检查最细微的线索。
艾丽微笑起来,她想起了老家的“小黄”——艾丽亲自从小舅舅家抱回来的小黄狗,现在有四岁了。
她回忆着在老家吃完晚饭后和小黄一起在乡间小路上散步的情景。它摇晃着尾巴,紧挨着她的腿,还时不时用身子撞一下她的腿肚子。当它发现哪个草丛中有蹦起来的青蛙时就竖起尾巴冲过去,用两只前爪在草丛里扒拉,遍寻不着后,沮丧地吠叫几声,又快活地摇着尾巴奔回她身边,急切地要舔她的手,她缩手躲开,它就转一个圈绕到另一边,舔她的另一只手……
一阵微弱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打开提包拿出电话,只有一串号码,不是通讯录里的人。
“嘿,陈艾丽,听得出我的声音吗?”一个男人在电话里说话,直爽但不傲慢,温柔但不暧昧。
一般来说,在电话里这样神秘的问话是令人讨厌的。
因为人们虽然向往神秘,但那只限于能亲眼所见的神秘,人们相信眼睛能揭示所有的信息,而对于不能亲眼所见或者不能以自己的智识马上做出判断的神秘,大多数人是排斥的,甚至厌恶。
艾丽也一样。
不过这次很特殊。
她接触的人不多,虽然相隔时日已久,但她马上就听出了这是古士杰的声音,那种语调和语速,在她头脑中印象深刻。
“我听不出来。”艾丽故意这么说。此时连她自己都搞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突然生出嗔怪的情绪,她知道这是毫无道理的,但无法抑制。她在心里责怪这个男人为什么那么久以后才给她打电话,不过她尽量表现得平静,所以她简单的回答里有点讽刺和漠不关心的味道。
“我是古士杰啊!”对方首先按捺不住了。他可能想不到,如果他再故弄玄虚地来上一句“哦?你再猜猜?”,这头就会挂了他的电话。
“哦,是你啊。”这头不屑地说。
“没错,是我。”那头说。
“你有什么事吗?”这头说。
如果觉得对方连普通朋友都不是,而且以后也永远不可能是,那么像这样的对白并无大碍,但艾丽马上意识到这个问话太冷漠,于是赶紧又问:“你没在香港吗?今天不是周末啊。”
“我在香港,在学校。一个小时前就下课了,但我还没吃晚饭。”
“是不想吃吗?”
“对啊,不想吃。别担心,我会吃的。”
“为什么突然想到给我打电话呢?”
电话那头轻声笑起来,他说:“其实我一直想给你打电话聊聊天,不过最近我在给学校的科技社做机器人,太忙了。这个电话对你来说可能很突然,但对我来说一点都不突然,因为我并不是突然才想到你的,而是……”
他停顿了一下,能让人感觉到他在微笑,他没有继续解释,把话引向了正题:“现在呢,我有件事情想要请你帮忙。”
“什么事?”
“是这样的,12月底,这台机器人,就是我刚才说的在学校科技社做的机器人,要送到香港科学馆参赛。现在,机器人做好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想,只剩下调测和优化工作了。今天上午,工科局发来传真,说明了参赛规则,其中有一条讲,每个作品都需要有英文说明。我的英文可不好,但我很自然地就想到了你。”
“为什么想到了我呢?”艾丽问。
“你的意思是我是怎么把这件事同你联系起来的?我当然知道你是公司的外语组组长,这个谁都知道。而且你是名副其实的英文专家,我没说错吧。现在我写了中文的说明,你愿意帮我的忙,把它翻译成英文吗?”古士杰说。
“第一次打电话就要求别人帮忙,这样好吗?我们都还不算认识呢!”艾丽说。
“那为什么在我心里,却感觉已经认识你很久了呢?我一想到你,就像是想到一个亲密的老朋友一样,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古士杰说。
艾丽瞬间脸红了,即使对方并没有与她当面说话。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古士杰接着说:“我知道你会答应的,对吧?而且,按照请人帮忙的一般程序,我要请你吃饭,还要吃好的,吃海鲜,吃西餐,吃什么都行,地方你来选。怎么样?”
“这还差不多。不过别说我是什么专家好吗,有地理专家、有气候专家、有材料专家,没听说有英文专家呢。”艾丽说。
“不不不,这个我需要给你纠正一下。什么是专家?你会的东西,大部分其他人都不会,那么你就是这方面的专家,大部分都会的,但你精通,你更是这方面的专家。”古士杰说。
“哦,那我知道啦。这么说,你应该是机器人专家咯?”
“呃,不,我不是,我只是懂那么一点点,这只是我的一个小爱好,小副业,我现在学的是地球物理。我做的机器人功能不是很多,而且,现在看起来,它的行动不是很灵活,四肢可能需要多加一个关节。”
“呵,你头头是道,撇得一干二净,而我就得被你挂这么个别扭的名头?”
“我这叫谦虚嘛。话说回来,专家也没什么不好听的吧?”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有些肆无忌惮,旁若无人。
艾丽气坏了。但不是真的生气。
古士杰止住了笑,消停了下来,说:“好了,好了,就这么说定了对吧?啊!真是太棒了,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又漂亮又善良又热心的姑娘!让我想一想,该怎么把我写的文件给你呢?我周末回广州,到时候我再给你打电话吧,好吗?”。
“随便你吧。”艾丽说。
挂掉电话后,艾丽感觉到本来就不坏的心情又增添了一些靓丽的色彩。此时天空的蓝色似乎更深邃了,金色的云彩似乎更绚烂了,空气中似乎起了一丝柔和的微风,把像图画一样静止的郁郁葱葱的树叶撩动起来。
我漂亮吗?这可是第一次有男生这么说我。她想。
她再次打开手机,把刚才的来电号码存上姓名。
不过她又突然想到,机器人是什么东西?是像吉伊那样的吗,能说会道还能动?机器人是一个普通人随随便便就能做出来的吗?或者只是像提线木偶那样需要人牵制的机器?这个她可不懂,她也不再往深处想了。
机器人总之不是普通的东西了,他应该是个挺厉害的人。她想。
第二天,艾丽的临时翻译工作并没有遇到任何麻烦。主要的翻译工作由外方的一位亚洲翻译完成,大部分的谈话都是开诚布公的,主任只问了艾丽三次:“他们在小声嘀咕什么?”她回答:这个国家的办事效率高得惊人、我们有必要慎重地考虑一下跟图卢兹有关的计划了、晚上我得喝一杯。
来访者有四个男的(其中一位是翻译)、两个女的;两个年长,四个年轻。他们的个子的确很高,但并不夸张,不是想象中长颈鹿的样子;他们带着和善的表情,不管对谁,见人总露出亲切、自然、舒适的微笑,仿佛这趟行程只是旅行和散心而不是工作和生意;特别是那四个年轻人,说起话来总是乐呵呵的。这样,就使得他们身上笔挺的西装和一丝不苟的领带没有了本该有的严肃味道,变成了一场时装秀。
他们被一群中国官员和企业家簇拥着参观工厂、在会议室座谈。他们与中方的交流是靠那位年轻的亚洲人转述的,他们互相之间更多的是说英语,有时也说法语,还可能会说些艾丽完全不懂的语言,也许是德语或者意大利语吧,谁知道呢,地球上有那么国家,而且可以肯定他们并不是从一个地方来的,但他们所代表的是几家法国公司。
吃过晚饭,有辆车送艾丽回家。
为了三句无足轻重的话,包了两顿饭,还有车接车送,她觉得很划算。不过她在这一天里也感觉局促过:因为活儿实在太轻巧,真有点混吃混喝的味道。这是每个年轻人在相似情形下都会产生的想法,他们更希望工作是满满当当的,以此证明自己的价值,而不像服从了命运安排的中年人那样随波顺势。
不过好歹这一天总算过完了。
这个世界真广阔啊,你看看那些五颜六色的眼睛,再瞧瞧那些五颜六色的头发,我以为只有布娃娃才长成这样呢。她想。
星期五到了,也许艾丽一直期盼着这个星期五呢!因为古士杰说周末回广州。
晚上,但没有很晚,那个人果然打来电话,说他已到深圳,还要两个多小时才能到广州,星期六,也就是第二天,一早他会打电话找艾丽。但艾丽说星期六她要上课,晚上倒是有时间。于是他们约在了星期六晚上见面,地点是老展览馆的门口,艾丽下班后回家的路上要经过那里。
这算是第一次正式的见面。虽然他们都没有明确地想要把关系导向爱情,但少男少女之间隐隐约约的相互吸引力,或者说是为了在人生开始成熟之时给异性留下一个完美的印象,都使他们感到紧张和脸红。所以一开始,两个人有点僵手僵脚,局促不安。
第一次在餐厅见面时表现得很大方的古士杰此时像换了一个人,从高傲冷峻、无拘无束变成害羞忐忑、束手束脚。可见当人的心思和目的发生变化时,态度也会发生变化。
他们坐在展览馆外的石阶上,首先寒暄了几句,随即就陷入沉默中。艾丽按照谈话的基本礼仪与古士杰对视了几眼,发现他完全不回避她的目光,并且那眼里满是温情和柔和,在纷杂的灯光照耀下闪闪发光。他那梳理得顺畅、一丝不苟的短发凸显出更加俊朗的脸:宽阔的额头,浓密的眉毛,挺拔的鼻子,略微隆起的颧骨,瘦削的下巴。女人虽然不轻信一见钟情或者砰然心动之类的神话,但一个人给她们的是好感还是反感,她们是分得清的,即使这种感觉有时很不准确。从半个多月前的第一次照面到眼下的单独相处,他给她的都是好感。
艾丽并不排斥沉默,她没有急着要去的地方,即使只是安静地在这里坐一会儿也很好。古士杰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他认为男人应该保障男女之间轻松而顺畅的交流,男人应该为不合时宜的沉默负责。他想:从实事开始应该是建立熟稔关系的第一步。于是他赶紧取下双肩包,在沉默即将达到尴尬的界限时开始说话:
“那个机器人,我写的中文说明书在这里,请你看一看。”古士杰已经从双肩包里拿出了一叠打印纸递给艾丽,“给。”
“这么多啊。”艾丽接过来数了一下,总共有五页。
“英文可能还要啰嗦一点,翻译完后应该会超过五页。但是,我会帮你的!从今天起,以你为主,我来协助,怎么样?”古士杰说。
“瞧你说的,还不知道我行不行呢。什么时候要呢?”
“不急,直到你完成为止。”
“哈,这么宽松,让我先看看。”
“我们到那盏路灯下面去吧。”
他们往大路边走,来到路灯下,开始研究起那份机器人中文说明书。
艾丽遇到的第一个问题,也是最大的问题,就是有关于电气控制、电子元件和机械原理方面的专有名词,她从来没听说过这些词,更不用说理解了。
“这个,励磁电流,是什么意思啊?还有这里,无功负载、连杆机构……啊,我的头都要炸了!”艾丽一脸惊恐地抱怨道。
“哦?让我看看。”他把头凑过去。
她以为他要看她手上的文件,他却在上下左右观察着她的脑袋(古士杰比艾丽高出一头),“没有啊,都没冒烟,我看不会炸。”
她拢起鼻子,瘪着嘴,没说话。
就在那一瞬间,其实他看到的是:这个女孩圆圆的脑袋像个小西瓜;干净的、闪着光泽的头发被马尾辫上的皮筋紧束着而贴紧头皮,一丝一丝仿佛精心整理过的青线;额上没有刘海,发际线自然圆润,额头饱满平滑;鬓角上几缕稀疏随意的绒发飘散在玲珑剔透的耳朵上面,透出清纯和可爱。
古士杰简单解释了艾丽提出的这几个术语,连说带比划。
他能把那些晦涩的名词解释得头头是道,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也能脱口而出它们的英文单词。
艾丽惊叫道:“你会英文!对不对?而且水平还很高!”
古士杰连忙摆手,说:“不,你误会了。是这样的,我们在画电路图的时候,还有画机械草图的时候,都需要给关键部件标注英文名称,有时候是简写,有时候是全称。所以,我必须了解工科的专有名词,不然,这事情就做不成了。我和酒店或者西餐厅的服务员是一样的,他们要掌握英文的基本对话,我要能读能写英文的科学术语,但我们都只能算是为了一个非常狭隘的目标而学了一种语言中非常狭隘的一部分。”
艾丽将信将疑,低头继续读说明书。
古士杰抿着嘴唇想了想,从艾丽手里把那五页纸拿了过去,说:“你等一下,是我没考虑周到。你看,如果我把每一个特别的术语下面都明确地标上英文,这个是我的强项,你接下来的工作就肯定没有障碍了,对不对?”
艾丽点点头,同意这个想法。
古士杰一边把文件放进包里,一边说:“那我就先收起来了。明天上午我能把英文标注好,你什么时候会再有空呢?”
“明天晚上我要上课,白天也可以不去公司。”
“哦,这样啊。如果明天中午我请你吃一顿简单的午饭,会不会太唐突呢?”
“不会啊,请吃饭是好事,怎么会唐突呢?”艾丽说完咯咯地笑起来。
“不去公司没关系的哦?”
“没关系。”
“那好,明天我会早早地起床,早早地把这件事做好,”他拍拍放在他膝头的包,“中午之前我打电话给你……要不,明天我直接到你住的地方接你?然后在附近选一个地方吃饭?”古士杰很认真地问。
“行…行吧。”艾丽有点犹豫,但她最终确定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妥。
两人都微笑起来,对视了一眼,随即又都把目光投向别处。
又是一段沉默,但此时他们都不觉得非要用些场面话来打破这种静谧的二人世界了。
古士杰望着被城市的灯光染红的天空,突然说话了:
“我好久没有看到过星星了。”
艾丽也抬头望向头顶:“的确是看不到星星。”
“夜色阑珊中的星星,好久没看到过了。‘繁星点点’这个词,我已经忘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象。”古士杰接着说。
“是呵,可能是被这些灯光遮住了吧。诶,那你一定见过白天的星星。”
“白天的星星?你是说金星吗?”
“金星?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我想说的那个,早上出现在东边的天上,傍晚出现在西方的天上。我们那里叫启明星。”
“你说得对,跟我想的一样,它就叫启明星,只不过在天文学上叫金星。九大行星中的金星。”
“哦,难怪呢,我记得你是学地球物理的吧?”
古士杰咧嘴做了个鬼脸。艾丽发现这个男人做出这个表情时非常可爱。
“我小时候在潮汕的外婆家住过,那时候夜晚的天空多靓丽啊!我问外婆:‘星星为什么要眨眼睛啊?’外婆告诉我:‘因为它们困了啊’……”他眯缝着眼睛微笑起来,仿佛在回忆着更多快乐的事情。艾丽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也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和外婆。
古士杰突然笑出声来,好像被人突然挠到了痒穴,那笑声是迸出来的,“那,我给你讲一个笑话啊……”话还未说完,他又笑弯了腰。
艾丽觉得莫名其妙,也很想听听到底是什么笑话这么有趣,于是静静等着。
古士杰强忍住了笑,一本正经的说道:
“这是我的高中英语老师说的一个笑话。你知道福尔摩斯吧?”
“知道。柯南·道尔写的小说,夏洛克·福尔摩斯,是个超级厉害的侦探。”
“这个笑话跟他有关。你知道福尔摩斯总是跟华生在一起,不管干什么都在一起,虽然书里面写的都是他们一起办案的故事,但我们可以这么猜想。有一次,他们两个人到山区去野营,野营当然是晚上也睡在野外的,福尔摩斯和华生躺在旷野的草地上。一觉醒来,他们都睡不着了。四周是夜晚模糊的辉光,上面是漫天星斗灿烂辉煌。福尔摩斯望着星空,轻声地问华生:‘华生,你看这美丽的星空,你想到了什么?’
“华生说:‘我想到,生命是如此短促,而宇宙却永生不灭。’
“‘不,不对,你再好好想想?’
“于是华生又试着答道:‘相比于宇宙的浩瀚无垠,我,也包括整个人类,是如此的渺小。’
“‘你还想到什么?’福尔摩斯说。
“华生心想,也许福尔摩斯希望听到有关于推理的想法,于是他说:‘我推断现在是凌晨两点钟,而且接下来的一个白天将是个好天气,因为……’他还准备说明他的推理依据,但福尔摩斯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华生,你这个傻瓜!难道你没看出来吗?我们的帐篷不见了!’”
古士杰说完,笑得弯着腰蹲了下去。
艾丽还没反应过来,她以为后面还会有什么,她愣愣地想了一会儿,终于想明白了,也笑起来。
“这是福尔摩斯探案集里面的故事吗?是书上写的?”艾丽有点不相信。
“不,柯南·道尔没写这回事,是后来的人编的。不过,编的挺好,挺有意思的对吧。”
他们又随便聊了一些别的。
窄窄的花圃把他们站立的人行道与宽阔的车道隔开。这边偶尔有行人急匆匆地走过,那边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有些空着的出租车会慢慢靠过来,问他们要不要走,去哪里。古士杰不厌其烦地向这些热情的司机摆摆手。
九点多了,艾丽说:“我可能该回去了。”古士杰说:“是挺晚的了,我送你。”艾丽没有拒绝。
古士杰招呼一辆的士,先把艾丽送到了住处的巷子口。
“进去有多远?”
“没多远,几十步路。”
“需要我送你进去吗?”
“不用了,还有路灯呢。你看,还有挺多人进出的。”
“那行,明天中午我再过来。”
艾丽微笑着点头,转身要走。
“嘿!”身后古士杰叫道。
艾丽又转过身子,带着询问的眼神看着古士杰。
“晚安!”古士杰答道。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