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的时候，空影僧人还叫祈空。那时候的她刚从自我意识里觉醒，和这世间忙忙碌碌的所有人一样，抱着对未来的美好向往，穿梭于理想与现实之间。
然而她的童年始终带着怨恨，这怨恨甚至持续到她走进无烟山。
她来自一个特殊中又带着平常的家庭，她的父亲以及爷爷都在年轻的时候悄无声息遁入空门，留下满屋子手足无措的女性。
自此之后，她的奶奶一有时间就在屋前晒太阳。无视空荡荡的厨房还有背后无助的祁空，也不理会花园内偶尔飞舞的蜜蜂。时常揪着一朵花，盯着它的脉络和花蕊就开始旁若无人地思考。
她的母亲在某一天将所有经书丢到院子后，就开始早出晚归打理生计。过了半月之余，又将沾着雨露的经书捡回脚边，就着昏黄的灯光以泪洗面或是拿着其中一本仔细翻阅，似要从中看出一些吸引男性的奥秘。
从小被迫在没有男性的家庭环境里成长的祁空，在学堂里倒是有许多男同学在她身边叨扰。他们循环往复追问她关于她父亲的去向，得不到满意的回答之后，就掏出一张从小摊贩手里抢夺而来的地图，逼问祁空到底是在哪座寺庙。那群乳臭未干的小男孩，总是带着无穷摧残人心的能量，手拉着手将祁空围在中间，嘲讽她一定作恶多端。
不在学堂的大多数时候，祈空则只身在那间空旷到能清晰听到回响的房子里，抱着在路上捡到的布娃娃，一遍遍将她的身体肢解，组装，肢解，组装…
好在邻居有一位热心的叔叔，时不时就在院子里作画浇花。祈空无聊的时候，就会趴在篱笆上张望。看他作画，看他泡茶，再拿着他递过来的曲奇，影响花园里的蚂蚁搬家。
叔叔来自遥远的海滨城市，是一名远近闻名的画家。祁空在他的画架上见过簇拥的云朵下人们低眉顺目的落寞，妖童媛女穿梭暴风雨的无畏与坚韧，还有闪电映衬下的黑色花朵。
时常会有不少人慕名来到叔叔的花园，在阳光下叉着腰对着画作或花朵进行热烈的讨论，七嘴八舌讲述着祁空当时没能理解的话语。
很快地，祁空注意到不同寻常的一幕。一位年轻貌美、身上好似穿着整个夏天的阿姨，经常一个人在叔叔家进进出出。只见她时常搬来矮凳，给沉迷作画的叔叔清洗使用过后的画具，或是拿出烤好的曲奇，一块接一块地往叔叔嘴里递，偶尔还摘下几株鲜艳的花朵递给好奇的祁空。
祁空抱着少了半边手臂的布娃娃，隔着篱笆望着叔叔和阿姨在四季里进进出出，偶尔又在她面前笑意盈盈地稍作停留。星霜荏苒，没多久叔叔怀里就多了一团紧紧包裹着的婴儿。
那是祁空第一次见到如此之柔软的人类幼崽，他的手臂就像是刚洗好的半截莲藕，露在外面的脚掌又像是母亲包的小小饭团。然而他的哭声带着穿透墙壁的力量，在清晨、在夜晚、在每一个饥饿或是不顺心的时刻，便放开喉咙用他发出的声响吸引住邻里的所有目光，因此也常常吵得夜里的祈空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祁空彼时已经七岁有余，她仍旧偶尔站到篱笆边张望，不过再没得到叔叔的目光。叔叔没有再走进姹紫嫣红之中，也没有再举起曾经爱不释手的画笔。在祁空的视线里，他总是抱着那名婴儿一遍遍地在摇篮前安抚，或是拿着奶瓶在厨房的热水前急得团团转。甚至祁空还眼睁睁地看着以往精致的叔叔，任由胡须穿破皮肤，渐渐爬满他的下巴。那曾一丝不乱光可鉴人的头发，也越来越长。
某一天晴朗的午后，兴味索然的祈空将视线从对面篱笆收回，转而回望身后残花狼藉的自家花园，继而望进树影婆娑 光影斑驳的屋檐之下。不知怎的，隔着隐约的日光和飞舞的尘埃，她仿佛看到以往盘腿而坐的父亲，还是那副数着念珠不愿搭理自己的身影。
祈空百思不得其解，“父亲”这个词语已然许久没在她的生活里出现，就算偶尔拂掠于脑海，也仅仅是一个不具备任何意义的称呼。但在这个万里无云的午后，紧接着闪过她脑海的念头就是怨恨。
这怨恨来得平白无故，且带着非同小可的汹涌。就像是沉睡的七叶树树苗遇到合适的土壤，顷刻之间就将树根伸到看不见的地底下。
她怨恨于父亲昙花一现的责任感，更怨恨于他将气息留存在屋内各个角落。于是祈空冲到书桌前，举起铅笔向自己写下众多带着愤恨的承诺，内容无一例外，皆是立志不要成为像父亲一样的存在。
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那天下午祈空更是将父亲留下的所有书籍都拖到院子里，埋到那棵父亲亲手为她绑上粉色秋千的大树底下。最后还在那块被翻新的泥土上跳了整整几十下，直到脚尖再也踢不起土花。
后来祈空没再隔着篱笆张望，路过叔叔时也没有了往日的欣喜，大多时候都是揪紧书包带子一声不吭地埋头走过，丝毫不打算理会身后叔叔的叫唤。为了不受血缘关系的影响，更是为了与父亲的特质区分开，祈空执意走上与佛堂完全相反的道路。
都说佛堂有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之五戒。她便开始拿着家里的钱财肆意挥霍，路过花园里努力生存的小生物时毫不犹豫地一脚踩死。她从窗户里跳出课堂，拉着三两狐朋狗友在一条接一条的拥挤街道上喝酒，酒醉后就倒在路边或树边，斜睨世间的荒诞。
然而看惯世间的颠倒后，这一刺激源也失去了当初带给她违背父亲使命的亢奋感。于是她转而开始关注那些自己从未正眼看过的男孩，放任自己接连地坠入爱河。
她爱过身后偶尔用圆珠笔戳过她的呆愣男孩。爱过从她教室门前走过，仅对视一眼的笑眼男孩。还有曾给过她一句鼓励的机车男孩。她用粉色的信纸给他们写信，又在脸上涂满愉悦他人的色彩。她没再理会母亲身后的泪光，她拿着数不清的钱财以获得他们的目光。
跟在呆愣男孩身后时，她极力提起兴趣听着枯燥到乏味的物理定律。还有那些感知不到笑点的笑话，每一次对方话音未落，她就用刺耳的笑声盖过他的声音。为了更好地扮演这一角色，她更是鼓励对方追逐天马行空的想象。在呆愣男孩说以后绝不爬山，要买一架直升机升降时，祈空用一副生怕表现不出肯定的神情极力地表示赞赏。
为了擦肩而过的笑眼男孩，她四处搜集他的消息，并在书本的扉页上写满他的名字。在课间休息间隙，不厌其烦地等在他途经的路上，一步步地测算着俩人之间的距离。在看清对方的真面目之后，又打着爱就是无条件付出的旗号，压下心底不断翻涌的厌恶，忽视对方的处处留情，无视他脸上时不时溢出皮脂和脓液的痤疮。
在机车男孩面前，她用鄙俗的言语装饰自己。甚至趁爱情不备，以爱情的名义激发出前所未有的圣母心，费力包容那个露着刀疤自以为成熟的幼稚男孩。机车男孩摇摆的后座成了最令她自豪的地方，每次随着轰隆隆的声音穿梭在其他女孩的目光之中，呼啦啦的风吹向她的胸口之时，她都能感觉到内心的充盈。伴随着前座年轻气盛的呐喊，她不断向自我保证，这就是她最值得奋不顾身的一切。
然而即便每一次她都爱得恳切，他们却总是不顾挽留，用悲戚或愤怒的目光毅然决然地离开她。祁空反复地切实感受到爱恋结束后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可不久之后，她又仿佛从未经历般，终而复始以最初的信念从头再来。
长此以往，她爱的人越来越多，她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尖下巴男孩手臂上的青筋，北方男孩放荡不羁的墨镜，哪怕是某一天路过的一口白牙，都能令她萌发想要燃烧成灰烬的决心。
长绳难系日，祁空已分不清这就是她的本性，还是为了违背父亲的信念，抑或是填补内心的某一块塌陷。只知道十六岁那年，她以当初无法解释的心情，辍学与一位年长自己十二岁的男性结连理。
那是一位与前面那些男孩没有一丝相似之处的男人。那人木讷，不喜交谈，有事无事都席地而坐于桌前。既不喝茶也不关注新闻事实，只是整日整夜盯着眼前的木纹沉思。
祁空不明白自己是对飞蛾扑火般的过往产生了厌倦，还是看穿眼前这张丑脸背后别具一格的美感。总之她一看到那人，不管是那杂乱且偶尔抖动的眉尾，还是额头上随着情绪纠结在一起的皮肤褶皱，都能令她放下手头的动作，朝他多走近两步，而后远远驻足。
她仿佛忘了当初想要燃烧成灰烬的决心，终日在厨房定时准备一日三餐。学着记忆里奶奶还有母亲的动作，大块大块地切着土豆，又将它们和着各种颜色的酱料，放到锅内一通乱搅。脸上的色彩消失在忙碌的厨房，她开始变得沉默。走在街上的大多时候，也都是抱着塞满胸前的生活用品。偶尔升起对生活的诸多不满之时，便将所有东西都丢到身后一言未发的丈夫脚边。
这样的日子未到一年，她便诞下一名一声不响的女儿。那是那些年来，祈空第一次看到母亲脸上咧出笑容。然则当祈空感觉到什么东西正剥离自己身体的时刻，望着似乎挂着粒粒血块的丑陋婴儿，陷入了良久沉思。再抬头时，首次燃起对自我的无比渴望。
这渴望来得比当年对父亲的怨恨还要令人猝不及防且无法抗拒，趁着无人注意，祈空挣扎着走下病床。她明显感觉到下 体里有块状物在掉落，身体也随着重力不断往下沉。她感知不到双腿的存在却仍支撑着自己，踩着摇摇晃晃的步伐，似躲避洪水猛兽般，仓皇逃出那家水泄不通的医院。
她无处可去，也身无分文。只能苍白着脸，哆嗦着身体躲在远离人声的桥洞之下。忘了那是几天几夜，只记得天空不断泪如雨下。渴了，她就伸出手掌接回雨滴。饿了，她就学着孩提时代吮吸起没有味道的手指。
漆黑的夜里，望着远处高楼里朦胧的灯火，她一遍遍地想起叔叔家百花争艳的花园，还有那些整个下午举着捕捞网捕捉蜜蜂的闲暇时刻。几年前手握鲜花去世的奶奶，不惧雨滴飘浮在半空，偶尔又在祁空耳边低语，说着祁空苦苦思索仍不得理解的话语。
思绪混沌之际，祁空被一路寻来的丈夫找到藏身之处。那人依旧一言不发，只是一路将伞举过她的头顶，搀扶着她回到那名婴儿的床前。也因此，数天之后的祈空得以亲眼看见那名婴儿的死亡。
也是那时祁空才知道，自己的身体尚未成熟到孕育生命。她怀胎八月生下的婴儿，注定要遭受先天性心脏病的折磨。
病痛来得极其猛烈，未到半月就在烈日之下带走这条新生命。祈空还记得本想给她起名叫祈全，希望她的人生齐齐整整，不要像她一样，在这虚幻的人生里只得孤零零的一半。然而往后的人生里，最清晰的记忆只剩那副被白布一层层缠紧的小小躯体。她来自祈空的身体，还未来得及领略春天的风光，就已消失在黏腻的泥土。
那天祈空没有哭，静默听完身旁的哭喊声后就走出殡仪馆，丢掉头顶的黑伞，紧接着离开自己不知为何选择的那一座屋檐。那个男人仍旧一言未发，却也首次朝着祁空抬起他那张不露声色的脸庞。母亲拽着她的手，呼喊着胡乱塞给她一包当场凑出的纸币。在场也有不少人抱着她的手臂或臂膀无声啜泣。祈空面无表情，挣脱束缚就开始没有归途的流浪。
她开始像无数正当年纪的人一样埋首工作，将自己所有的精力挥洒在租来的小小工作间。她到附近的高校旁听动物生理学和各类动物实验方法，而后常年拿着解剖剪，里里外外戴上三层口罩，解剖死亡前后半小时的各种动物。转身又在厚厚的本子上，记录着各种别人看不懂的实验数据。仿佛对生物世界上瘾般，祈空废寝忘食地发表论文，还教导年轻的学生如何理解动物的存在与构造。借助于显微镜，她又开始研究水生动物寄生虫的鉴别，尝试做常见细菌的初步鉴定。
彼时祈空二十五岁，也许这就是她十七岁那年寻找的自我。然而在一个同样万里无云的午后，走出工作间的她开始写起诗篇。
曾经用来记录实验数据的铅笔，被她用来在墙上写满错落的文字。字里行间，呕心沥血。墙壁落满石墨的银光之后，她又举着树枝蹲到地上，划拉着尘土就是一场与精神世界忘我的邂逅。直到院落里无处可写，她便改用签字笔写到衣物正反面，对着镜子写在神采奕奕的脸颊和额头之间。
除此之外，她还拉住院落外行色匆匆的人们，告诉他们怎样的生命才算是有意义。一开始，偶有行人侧耳倾听她断断续续的话语，再后来人们总是毫不犹豫且迫不及待地挣脱她的双臂。
望着众人的背影，不明所以的祁空茫然地立于院落前，口中呢喃着不属于尘世的话语。她在原地不断地转起圈圈，眩晕倒地后望着地上的诗句，顷刻之间又冒出想要回到有母亲的家中这一念头。可在对着沙土冥思苦想之后，才发现自己早已忘记来时的路。
站起身来，祁空穿过无数条拥挤的街道，眼神空洞地盯着身旁来去匆匆的人群，偶尔捡起人们丢弃或遗忘的物品，仔细地搁在手上端详。她再无法感知人们的喜悦与悲痛，许多夜晚她就躺在街边或树下，睁着深陷的眼眶，望着不断闪烁的万家灯火，直到疲惫帮她合上双眸。
清醒令人坐立难安，祁空那颗不断跳动着的心脏永远都在喧嚣，扑通着似要跳出她逐渐瘦弱的胸膛。凭借仅剩不多的气力，她冲出车水马龙的街道，跑到一望无际的田野之间。即便如此，依然无法体会到期盼中的平静。旋即她攀登至将脚跟磨出血痂的高山，瞭望曾带走无数生命的浩瀚海洋。偶尔也路过几座道键禅关，无一例外，每次都是目不斜视地匆匆离开。
她仿佛一直在寻找，却始终无法解决胸口处的瘙痒。那被抓挠出血点的皮肤之下，似乎有着一口干涸的泉眼，需要填满些什么才能盖住即将破土而出的渴望，或者是疏通正拥堵的泉口，方能喷涌而出流水淙淙。
终于，身心俱疲的祈空望着孤月穿过成片松树林，爬上空茫的无烟山，跪倒在破败许久的无烟寺前。那时的她才猛然意识到，原来这就是她不得不承认的安宁。她终其一生想要避开的人生，恰恰是最能抚慰她的一生。
挑来水，点燃木，祁空和无烟寺一同感受生机。慢慢地，她也翻开曾经无比抗拒的经书，不分日夜的一页页诵读，直到身上的百衲衣贴合她的身形，成为她自身的一部分。
那一年，祁空整整三十岁。她的爷爷早已坐化在故乡的一座寺庙里，她的父亲仍旧忙着自渡和普度众生。不过正如宛央的到来不具唯一性般，她也并非是把无烟寺当作家园的唯一一位。
在祁空到来之前，还有一位僧人守着对于俗世来说逐渐无足轻重的无烟寺。那是一位被战争夺走六亲的男孩，战争时因无烟寺的庇护获得第二次生命。战争结束后，无影僧人便举起短刀砍伐树木，只身修葺无烟寺。而后在此度过与经书交换思想的后半生。
那是空影僧人到来的十年前。一天清晨，无影僧人将无烟寺打扫干净，又轻轻地拂去落在经书上的灰尘。而后走出庙门，将自己永远留在这片无比包容的土地。
空影僧人也是偶然一天翻到他留下来的著作，感受到扬葩振藻中的文字分量，才下定决心将所有思想传承。
而今的空影僧人已年近花甲。三十年来，无烟寺内人来人往。她遇到过许多疲惫的灵魂，也曾劝慰不少失落的灵魂。其中有离家出走的妙龄少女，经过几日的经书熏陶后，拿着一本经书绝尘而去。遇到过躲避家庭暴力的孕妇，一直到临产前才被寻来的丈夫接了去。当然也有打着研读经书的旗号，将所有财物搜刮一空的小偷。还有借住于此，天天吃酒喝肉毫无敬畏之心的人们。
宛央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若要讲述，倒是可以称之为印象最为深刻。
